王陽明文武雙全嗎?
是。
王陽明身體強壯嗎?
非也。
“咳咳咳咳!”
還未放下弓箭,王陽明便大聲咳嗽起來,連忙橫起袖子去捂嘴巴。
“大爺!”兩位僕從立即過去攙扶。
“無事,不必驚慌。”王陽明把僕從推開,運用引導術調整呼吸,袖子上隱約透出血跡。
王陽明從小就體弱多病,28歲時開始咳血,經調養漸漸病癒。30歲時舊病復發,之後一直身體健康。37歲被打四十廷杖關進大牢,一路風餐露宿來到貴州,最近又犯病了,只不過他一直苦撐着。
王陽明幼時習武,就是爲了強身健體。後來練習引導術,也是爲了治肺病。聽說服汞能治肺病,他甚至還服了一段時間的汞。
肺病復發之下,剛纔又是喝酒,又是拉七鬥弓,不咳嗽吐血纔怪。
因此,不要認爲王陽明是猛男,他身體孱弱得很。
被視爲猛男的正德皇帝,同樣是個病秧子,這在《孝宗實錄》、《武宗實錄》和《明外史》都有記載。
朱厚照從小體弱多病,弘治皇帝多次取消經筵,就是因爲兒子病了沒心情。當皇帝以後,朱厚照經常在冬天發病,有次感冒三月都沒有痊癒,自身免疫力差到了極點。
王淵瞄了一眼王陽明袖子上的血,心想:該不會是肺結核吧?
還真有一些史學家,認爲王陽明患有肺結核,不過這都屬於猜測。但先天性肺病是肯定的,從小就表現出來了,王陽明最終也是因肺病而亡。
“陽明先生,你應該戒酒了。”王淵提醒說。
王陽明擺手道:“偶爾小酌一杯,無妨。”
王淵指了指山洞四壁:“還有,應該早點搬出去住,這裡邊的潮氣很重。”
王陽明說:“本地苗民,正打算爲我修幾間草房。”
“草房頂什麼用?不如跟我回貴州城算了。”王淵道。
王陽明搖頭:“我是龍場驛丞,不得離驛站太遠。”
王淵笑道:“那你得跟安貴榮打交道,這龍場驛是安家修的,日常管理維護也靠安家,你得寫信讓安家出錢修繕。”
“你直呼其姓名,是認識安將軍嗎?”王陽明問。
安貴榮早在成化年間,就獲授“昭勇將軍”,正三品武官散階,相當於一個榮譽稱號,跟文官的“正議大夫”、“嘉議大夫”差不多。
宋靈兒突然笑起來:“安胖子我很早就認識,比我阿爸稍微瘦一點。”
王陽明好奇道:“這位女公子是?”
王淵介紹說:“宋靈兒,貴州宣慰使宋然之女。”
“原來如此。”
王陽明忍不住多看王淵幾眼,這個少年給他的感覺太奇怪了。對自己的老師、對本地的上官、對自己的同伴,都喜歡使用全稱,連個“諱”字都不加。
並且,這個少年面對他王陽明,也沒有太多尊敬可言,而是像熟稔友人那般交流。
你說他不尊重吧,又專門從貴州城帶酒過來,這份心意是彌足珍貴的。
貴州進士,王陽明以前也見過,都沒王淵這般灑脫恣意。
王陽明問:“你讀書幾年了?”
王淵答道:“兩年。”
王陽明問:“學業如何?”
王淵笑道:“《三字經》、《千字文》還記得。《小四書》已經背不齊了,但大致內容掌握於心。《大學》、《中庸》滾瓜爛熟,《孟子》、《論語》也勉強能背。《禮記》只學了幾篇,正在認真學習。”
王陽明讚歎說:“你很有讀書天賦,兩年時間竟能背誦《四書》。”
王陽明在考中進士前,也能背誦《四書》,但如今已忘記不少,只有關鍵篇幅還能完整背誦。便是那位提學副使席書,也忘得差不多了,只不過當提學官後又拿起來複習。
這很正常,便是被清華錄取的高考狀元,幾年之後也要把高中所學遺忘大半。
王淵說:“正欲向陽明先生請教。”
“那我來考你一考,”王陽明見才心喜,直接把自己之前所悟拿來提問,“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你對這段話怎樣理解?”
王淵說:“這段話我很認同朱子,無外乎‘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
這裡的“事天”、“天命”並非宿命論,而是強調“心”與“性”。按朱熹的解釋,心是人之神明,具衆理而應萬物。性是心之理,人的天命就從心性當中體悟。
用人話來講,天命即一個人的終生使命,牢記使命,不忘初心,努力去做。
只不過,王陽明藉此悟通了生死,將誓言刻在石墩上,督促自己去畢生踐行。
這還沒悟道,但已經有了悟道的方向——朱熹強調心、性、理的三者關係,卻又不講明白理怎麼獲取,只說什麼格物致知,可王陽明一直沒格出來。只有王陽明把“理”搞清楚,纔算真正的悟道。
王陽明又問:“存何心,養何性?”
王淵戟指向天:“吾心即天心,吾性即天性,吾命即天命!存吾心,養吾性,踐吾命,如是而已。”
“哈哈哈哈!”
王陽明大笑,指着王淵說:“汝頗具陸象山之遺風也。”
陸象山就是陸九淵,南宋人物,陸王心學的開創者之一。他曾說“宇宙是吾心,吾心即宇宙”,跟王淵剛纔那段話大同小異。
可王淵卻不知道,他好奇問:“陸象山是誰?”
王陽明反問:“你不知陸象山,卻又說‘吾心即天心’,難道是你自己悟出來的?”
王淵想了想:“我只是覺得吧。朱子說話太籠統,模棱兩可,全是空言。心與理,瞎想是想不出來的,你得去接觸歷練。而且每個人都不同,非但是想法不同,自身際遇也不相同。我十歲時知道的理,與十二歲知道的理又不同,去踐行自己認爲正確的理就夠了。”
王陽明默然思索,說道:“你的這套道理,我年輕時也有過。但還缺一樣東西,你所認爲的真理,有可能只是歪理,至理必須符合大道。”
王淵搖搖頭:“治國安民,算不算符合大道?”
“算。”王陽明說。
王淵笑道:“我身在大明,有朝一日出將入相,治的國是大明,安的民是大明百姓。聽說北面蒙古餘孽年年扣邊,我若想要治國安民,就必須掃蕩蒙古。我的大道,卻不符合蒙古人的大道,無數蒙古百姓可能會因我而難以爲生。”
“此乃詭辯!”王陽明根本不入套,“治國安民,在大明和蒙古都是大道,實爲真理不可辯駁。你想分清個人之差異,但人有差異,大道卻沒有區別。我們應該做的,是如何獲得真理,以真理趨大道!而非個人歪理,個人小道。若你不知真理,便去踐行己命,則能力越強,爲害愈烈。”
“受教了。”王淵拱手抱拳,其實不以爲意。
一番交談,天色漸晚,王淵拜別離開。
當天夜裡,王陽明翻來覆去睡不着,王淵那句“吾心即天心”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轟隆隆!”
電閃雷鳴,恍若白晝。
王陽明突然驚坐而起,不禁一聲長嘯,自語道:“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