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你來嗎
我不回學府。餓了,溜到街頭買點吃的。困了,回到草叢裡躺下睡覺。夜晚,窩縮在松柏樹叢中。
行了,我做的夠可以了!貝安瑟,你真了不起,你把一個女孩兒打發走了,再不用管了,也沒人管你了。想吧,猜吧,結局如何了。你再也不用去說了,說什麼“雪朋我愛你了”,想到後來,什麼也想不起了。
風也把我吹透了,冷也把我凍白了,霧水也把我泡胖了,塵埃也把我染髒了,沒有洗臉洗手,沒有換衣服,兩三天也就過去了。你做得真不錯,莛兒窪也認識你了,服了,承認你是一個好孩子。
回到了宿舍,往牀上一躺。“你真正不修邊幅啦?夠勁的同志。”同學在問,“你去了哪裡?難民營?”
“行了!夠勁就別問了,我煩你!”我真的煩你!難道我做得還不夠可以?
聽他們的話裡,學校裡並沒有丟失什麼阿雪朋,倒是丟失了一個貝安瑟。
這是真的話——也該是真的了。沒有丟失阿雪朋,是上帝對我的饒恕。我根本不具備擁有愛情的資格和條件,只是個一事無成的學生小孩。假如她真的丟失了,我就知道自己多麼無能,無計可施。假如我們真的相愛了,面臨每一件現實的事情,我將會困窘無策。是上帝虛晃一招,教我明白了不應該這樣。
沒有人多問事,只有我在心中唸叨:我應該去看望你,應該安慰你,深表慚愧。雪朋,三天以來你怎樣辛苦?好久不見了,我一直惦記着你,或許,我還可以繼續惦記着你,還可以再也別惦記你了。英閣,啊,我感到實在對不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事這樣夠人可以?
……英閣坐在雪朋的座位上,靠着窗戶。她告訴雪朋,貝安瑟還是屍影不回,然後兩人面面相覷。英閣擺出兩本書,一人看一本,可是哪裡看下去?焦慮和煩躁。浪子狂人們都在玩,看見了俊俏的英閣小姐,總愛靠近來搭訕、挑逗,英閣小姐可不是好惹的,雪朋發了急,她尖叫着把哥們兒嚇跑了……
探望她們的路,我走得非常遲緩,還很沉重。走到教室裡,夜已漆黑了,摸索和搖晃着,找到了她們坐下的位子,把一張紙條夾在雪朋讀過的書本里,她明天一早馬上就能看得到。小飛蟲亂飛亂碰,撲在我的臉上,哼叫着又飛,又撲在我的臉上,引我下意識地拍自己的耳光。這多麼疾苦!一定是上帝遣來的小精靈,責罵我是個見不得光明的暗中人,偷偷摸摸塞紙條。
紙條上寫的:抱歉!也許你明白了那天晚上我請你出去是爲了什麼,也許你已經知道我又做了什麼,卻肯定不知道我現在怎麼樣。雪朋,如果你可以,請來看望我,在檗林公園的李賀石像後面。你來嗎?
命運啊,你別再爲難我了,我不知應該怎麼做。想想那個不解之迷,慘叫聲來自哪裡?爲什麼慘叫之後沒有了她的影蹤?而第二天又好好地去上課?怎樣證實那一夜她平安無事地回了宿舍?……行了,我解不開的謎團,智商出奇的低下,幾乎用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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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下午,雪朋來了,我激動地迎上去,激動地說不出話來,腿也軟軟的,走不穩。她倒是被這環境和我的形態逗得一笑。這一笑害得我夠苦!啊,別再作賤我了,我快要受夠了!
她隨我坐在莛兒窪的水泥臺上,“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選擇這裡?”
我瞅瞅寫在水泥臺上的“莛兒窪”三個字沒有說話。侈糜的小姐,你侈糜了人的感情,又裝出這般平靜,用輕佻的口吻對人說話,我不回答你!
我可以望着她,情不由己地,被她優美的面龐、潔淨的身體所迷失。雪朋的身體微微見豐潤,白白的脖子和圓圓的下巴,散發着芬芳,像一棵青蔥,像一朵荷花。好似我們坐在沒有拘束的王國裡,不知不覺我伸出手去——
耳邊,耳邊,響起一首詩歌:
“不要碰,不要碰,我的好朋友,你千萬不要碰……”
我猛地清醒,那美麗潔淨的少女立刻變成了一尊冷硬的雕塑,一去幾千裡,她與我之間,相隔冰山海水。我沒有智力,不能思考,但是有心靈,心靈的感應告知我,她來了,不過是來舉行我們彼此了斷的儀式。我搖搖頭,恢復了冷漠枯澀。
“你怎麼啦?”她問道。
“我沒有怎麼啦。”
“英閣對我是無話不說的,你爲什麼這樣?”
“我爲什麼這樣?你以爲我惡做劇了嗎?沒有!我告訴她的全是實話!”
“嗯,我相信你說的都是實話,可爲什麼會這樣呢?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一點兒也不明白?”
“是的,完全沒有想到。”
“那……我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來信,教導我從手心上把握人生,不是你給我的嗎?”
“嗯?你說什麼?”她敏感地盯着我,那話音與眼色等於告訴我,那神秘的一封信與她是毫不相干的!她否定了一條線索,把我的思路中斷了,頓時啞口無言。好象過去發生的一切與今天都沒有了聯繫,我不知該怎麼對待了,茫然若失!
“看到你給英閣寫了那樣的一封信,我以爲我要負擔可怕的責任,可是認真想一想,我並沒有過錯,這都於我無關的。”
“的確,你什麼過錯都沒有。”
“那……那你也不要難爲自己呀。”
“我不用你管!”
我們之間變得冷漠。她已經告訴我了,說她一點兒也不明白,完全沒有想到,她什麼過錯也沒有犯。那麼,我們之間就什麼都拉倒了,了結了。我不再說話,也不再看她。
“你顯然是太怪異了,太讓人琢磨不透了,英閣說,沒有誰能……不過我還是很關心,很希望你在繪畫上創得更好,我們應該友好地交往,拜訪和學習……”
“你走吧!”
她又繼續說,我一概不聽了,只說:“你走吧。”
“哼!你叫我來,我就來了,你不願見我了,就攆我走,哪這麼容易!”
“那你就坐在這兒。”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要知道,你是在惹我啊,冒犯了我,如果換成別人對我這樣,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喝?我曉得,平日裡嬌縱慣了的女孩子,嘴裡就喜歡說這個。當有人招惹了她們的時候,就喜歡甩出這樣的話——“你這樣做,就不怕自己倒黴?”彷彿,彷彿有黑社會的一股勢力在給她撐腰,噁心!雪朋呢,以爲自己多麼能耐!
“你那天晚上是怎麼回事?大叫一聲之後沒了蹤影,你去哪兒了?”我就要犯犯你!或許這正是她的致命傷,可能她被色魔們玩弄了一夜,第二天送回來繼續上課,因爲給足了錢,所以她心安理得!
相反,她搖頭笑了:“你喝的是什麼飲料?是‘天寶’還是‘女王’?難道你不知道那種飲料裡面含有‘神秘女王’致幻劑嗎?一種毒品!”
是“女王”!啊,那慘叫聲是“神秘女王”從飲料瓶裡發出的,多麼可怕!我的腦筋忽然轉得快了,立刻拋下這個問題不談,揭起另一個話題來害她:“聽說你常常夜不歸宿,在外面與人同居?總是有收穫回來?還到醫院裡做過什麼手術?”發現她的臉色驟變,爲了防止萬一,我立即補充:“是你們林皕雙告訴我的,不信我們去對證。”
她的臉色變爲憤恨和敵視,崩緊了嘴脣。林皕雙是怎樣一個惡劣的人?他可以隨意惡意傷毀一個人,做出讓她害怕的事情。黑社會聽起來可怕,卻是碰不上的,而林皕雙就在我們中間。不論他是否說了雪朋的壞話,她都不敢對證的。此刻,她窘迫了,面露畏懼。我站了起來,繞着她轉了半圈,在土和草的地上揮揮胳膊踢踢腿,骨節咯吧吧地響。隨便看了她一眼,她的臉紅了,紅到耳根上。這兒連個鳥兒也不飛過來,她害怕了。
我又重新坐下來,我是不會傷害她的,絕對不會。
過了一會兒,我開口問她:“你說,我真的是很怪異嗎?”
“不,我不這樣看。”我們之間不再緊張,互相併沒有惡意。她說:“只是你的處事方式與別人不同,你的思想和觀念也與別人有所不同,不過……”
“咳!我是這樣一個人,再沒有什麼比奮勇衝鋒,比戰死沙場的精神更叫人信服了,我崇拜趙雲,英勇強烈,百戰百勝,三國演義你看過嗎?一個叫甘寧的你知道嗎?不知道,好,我告訴你,孫權兵敗逍遙津的時候,淩統要率三千士兵與曹軍對戰,結果無功而回,而甘寧只要一百精騎兵,要去偷襲曹營,出發前,他舉起酒杯說:‘今夜我們去劫曹營,兄弟們喝了這碗酒,勇往直前!’大家面面相覷,有兩個軍士說:‘曹軍百萬之衆,我們區區百人,何以爲戰呀,望將軍三思啊!’甘寧說:‘大丈夫報效國家,當以馬革裹屍,戰死沙場爲榮,臨陣退縮,豈是我輩所爲,國難當頭,士當萬死不辭,勇往直前!’一席話說地將士們熱血沸騰,深夜出營殺向曹軍,殺了個蕩氣迴腸,一百精騎兵不折一人一騎勝利返回……”
我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她在竊笑,笑我的癡呆和愚蠢。這種不懷好意的竊笑,極有可能是她在婦女圈裡染上的,令人反感!發現我的目光正狠狠地盯着她,纔不得不強裝做嚴肅恭聽。但因爲她的竊笑,我說不下去了。
她的音容笑貌,變得離我相去甚遠,她的竊笑,終於讓我懂得了彼此之間有天壤之別,永遠沒有共同語言……
我以沉默相持下去。天色不早了,她告辭先回去。望着她走去的背影,我的心裡像枯灰一樣漠然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