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莛兒窪
從這一天黎明開始,我就離開了學府。茫無目標地行走,只求躲離所有的人,離得越遠越好。從山路鑽入莽林,沿崎嶇的小徑翻過山頭,不時被雜草、橫木所攔住。孰不知,山林已被城市圍攏,轉來轉去又到了學校的附近。爲了避開那教學大樓那個尖頂,我向石嶺高處攀去。跨過一頁最高的岩石,舉目眺望……哎呀呀!拔天的大樹如層層的屏障擋在前面,構成一山的森林,上上下下甚是壯觀!
繞過森林下面的彎曲小道,再走幾步,看見山的前邊有一個公園。哦,明白了,原來我已走到了檗林公園。
檗林公園後面的山底下草木茂盛,有冬青樹、劍麻、月季、爬山虎、青草。有一個未建成的小花園,石牆很矮,有一個進出口。走進來,腳下是鬆軟的黃泥土。在最裡邊,松柏樹後,是一條長長的水泥臺,水泥臺往上,就是突兀的山石,山石再往上,縱橫斜豎地長着一層層亂樹。
用手摸摸水泥臺,手指沒有染上灰塵,那是乾淨的,可以坐在上面。
把書放下,心裡想,這兒是最安靜的地方了,爲什麼沒有人來過的痕跡?人們在嘈雜的城市中找到檗林公園這塊幽靜清潔的地方,已經夠滿意了,不會想到公園後面的山底下還有一塊更寶的地方,這兒是角落中的角落,也只有風兒和鳥兒纔會飛到裡面來。
李賀的石像就在這兒,能見到的只是一座古怪的頑石,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我無心欣賞,也無心去看現代人怎樣記載李賀,只是望着頑石旁邊的草木出神。一首小詩油然升起: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鬆如蓋,風爲裳,水爲珮。油璧車,夕相待。冷翠竹,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這是李賀的《蘇小小墓》,一幅悽情冷豔的畫面,和這裡相差無幾。
然而李賀……字長吉,晚唐詩人,屈身於禮教而不得其志,家境貧寒,二十七歲早早死去,但他嘔心嚦血而成的詩詞,流傳千餘年不絕於世,那種奇崛幽峭、儂麗悽情的心境爲世人所不及……
手捧一本書,想在此深讀,可是心思已不知飄向何方。擬或被風兒吹來的花香、土香所劫持,去取悅那些盛開的月季花和劍麻花。要說欣賞,那實在不是今天的貝安瑟。我只是發呆,默默地和一草一葉、一枝一花混融起來,彼此誠情地祝願。它們一齊歡迎我的到來,和顏悅色地交談、敘舊、交朋友。動人的時候,它們一齊挽起手來,跳着舞,圍繞着貝安瑟,由清風撥動琴絃,引來海霧做滋潤,簌簌叢叢地吟唱起來:
“你來了,你來吧,告訴你,這兒,這兒是莛兒窪,
來莛兒窪裡,採什麼花兒,由你自己選吧,一朵、十朵、一百朵……
愛多少歲月,你自己選吧,一年、十年、一百年……呵,哥啊,姐啊,你們的事俺看不見,只是風花雪月,似水流年,白髮蒼蒼時,虛度年華你可莫埋怨……
有個有個美麗的人,什麼樣的好青春,愛呀、恨的,從天上來,可憐浪子的苦心,不成樹,散做啼笑風裡雲……
莛兒窪,莛兒窪……”
忽閃忽閃的白蝴蝶,一對一對浪漫追舞。一隻蜜蜂,“嗡”地一聲撲在我的臉上,使我猛地吃了一驚。蜜蜂從臉上飛走了。我定了定神,發現這纔是真的,吟唱的聲音消失了。
咦?它們剛纔唱了些什麼?似乎清清楚楚,想要記起來,憑憑又記不起來,只隱隱約約地想着“莛兒窪”三個字。真是怪極了,這是做夢嗎?
這是睜着眼睛的睡覺,白天的夢幻?還是此地真的有神靈?孫悟空總是指着地面大叫“土地老兒,快給我出來”,那麼我呢?難道要喊“土地爺爺,您顯顯靈聖”不成?莛兒窪,又是什麼意思呢?記得《水滸傳》中有個悲慘淒涼的蓼兒窪,難道她們是地緣姊妹?
這小園子無名無姓,該是叫做莛兒窪吧?從口袋裡掏出鋼筆來,往水泥臺上寫下“莛兒窪”三個大字,然後擠出墨水,把字描粗,墨水滋進水泥裡,顯得蒼蒼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