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遙的醫術果然高明,第二日天未亮,陵遊便有了意識。簡秋白原本埋首趴在桌上小憩,突然感覺身上一沉,她立即驚醒過來,卻看見陵遊扶着桌沿,吃力的站在面前,而那蓋在她背上的重物是一件衣裳。
簡秋白心窩暖暖的,見他眼下的黑青淡了不少,但臉上依舊沒有血色,趕緊站起身,攙扶着他到牀邊坐下。
“我去給你倒杯水。”
留意到他的脣有些乾裂,她欲轉身去燒壺熱開水,哪知手被他輕輕扯着。
“別走,我不渴,你陪我說會兒話吧。”
陵遊虛弱的氣音有絲難以覺察的撒嬌,簡秋白愣了一下,難得見他服軟,實在不好開口拒絕,於是她便老老實實地陪他坐在了牀邊。
“你想聊什麼?”他央求她坐下後,並沒有主動開口說話,簡秋白只好硬着頭皮找話聊,希望藉以打破沉默。說起來,她只認識他幾天而已,要裝作老夫老妻實在太考驗她拙劣的演技了。
他卻不曾想她會問出這樣傻氣的話來,忍不住咧開了嘴。簡秋白尷尬地用手捂着臉頰,
不知自己哪句話戳到了他的笑點。
陵遊決定不再逗她,將注意力轉移到她手裡攥着的宣紙上:“你手上拿着什麼?”
“哦,這是秦大夫開的藥方。”簡秋白尋思着此事和他密切相關,便將藥方遞到他面前,並簡要跟他說了今晚發生的事。
陵遊接過藥方,仔細查看過後,剛纔還輕鬆的氣氛變得沉重了許多:“下蠱之人我必會找出來,在此之前我會竭力保住自己的性命,你也務必珍重。”
簡秋白點點頭,她也沒想到,母蠱竟是陵遊,而她則是子蠱。好一個障眼法,若不是秦天遙心細察覺了此事,他們恐怕還被矇在鼓裡。很顯然,加害陵遊的人,想將她也一起解決。
“沒想到我給你的東西,竟被人偷偷掉了包。此人既可以做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必不是外人。”陵遊緊緊握着拳,思及近身的家奴都可能參與其中,不禁憤然。
簡秋白聽他如此分析,也覺得後怕,他們在明、敵人在暗,今天恐怕只是開始……
“往日是我對不住你。”陵遊瞧出了簡秋白的擔憂,心生愧疚。若他對她多一些在意、早一些關懷,也不至於讓歹人下毒得逞。說起來,是他疏於照顧她。
簡秋白知道他此刻的情感是對着蘭曦的,畢竟不是當事人,那段過往,他和蘭曦之間的種種她並未參與其中,故而對於他此刻的愧疚只覺得承受不起。
她的獨立是以往他所不曾見到的,連疏離也顯得與他無關。陵遊擰眉,沉思良久,“你在恨我未與你商量便同意了二孃的提議,納柳氏爲妾?”
“恨?”簡秋白回想自己的前半生,平凡而順遂,從未體會過這樣濃烈的情緒。而韶蘭曦,木香口中的韶蘭曦似乎永遠是溫婉素雅的存在,若蘭曦真對他有情,若知道了他納妾,或許有愁也有怨吧,於是她選擇了保守的回答:“我不恨。”
“不恨我……難道還在爲那個人怨我?”陵遊一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堅持。
“那個人?”簡秋白不明白他在指誰,但她直覺他口中的‘那個人’是個男人,也許還是個和韶蘭曦有糾葛的男人。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我知你心底有他,但如今你已是我的妻,事情已過去了一載,出逃、跳湖、縱火,你要如何做才能看透?還要多久才能死心塌地地在我身邊安定下來?”陵遊不願道出那個男人的姓氏,簡秋白從中聽出了不同的他,委曲求全的他。
她更沒想到的是,韶蘭曦竟然會用這麼激烈的方式來捍衛自己的感情。她捂着胸口,感到心竟隱隱作痛,混和着無以名狀的愧疚,在整個身體裡蔓延開來……
相愛沒有理由,辜負並非有意,錯愛讓人可惜,她不知該如何去寬慰這顆受傷的心,只好避重就輕:“你身體很虛,還是先歇息吧。這些事,以後再說。”
聞言,陵遊未再開口,脫出外衫,徑直躺進被褥裡。
各懷心事的兩人各蓋被,默契地背對而眠,是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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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這件事,陵遊雖身體強健,平日未間斷過練劍,但他的元氣大傷,足足在瑾閣調養了大半個月才恢復。這段時間,柳氏身邊的丫鬟小冉曾幾次以胎兒不穩爲由求見,期望陵遊移駕柳氏居住的柳絮院陪伴,但都被陵遊拒之門外。
簡秋白對此倍感疑惑。這柳氏腹中的胎兒將會是陵遊的第一個孩子,他卻似乎不曾流露出爲人父的欣喜。她每每張口欲勸諫他,但見他不願多談的態度便也作罷了。
此時正值晌午,窗外的蟬鳴叫的厲害,把簡秋白唯一的一點睡意都掃光了。百無聊賴之際,她決定去書房看會兒書。她輕輕起身,小心翼翼地跨過沉沉睡着的陵遊,下了牀。汲了一雙鞋,便輕手輕腳地貓出了屋子。
日子過得真快,簡秋白走在迴廊上,耳朵充斥着蟬鳴和小蟲爬過草叢的悉悉索索聲,感知着漸漸燥熱起來的天氣,驚覺光陰似箭。對於如何穿越回現代,她依舊是一點頭緒都沒有,按這樣發展下去,她似乎要永遠困在這裡了……
想到此,愉悅的好心情漸漸被鄉愁取代,此時簡秋白也來到了書房前。她重重地嘆了口氣,告誡自己要活在當下。如今回家成了遙不可及的事,再糾結也無濟於事,沉淪於憂傷的情緒對心智發展不利,無論如何,她得保持清醒的頭腦和堅強的信念。
推開書房的門,一股書籍的黴味飄出,不難聞的味道,簡秋白還是不可避免的打了一聲噴嚏。瑾閣的人手不夠,除了木香外,只有一個廚娘、一個浣洗衣物的奴婢和一個看大院的老奴,平日裡除了她,沒人會來這裡。所以只一段日子沒來,這裡便像是荒廢了一般。
簡秋白將所有的窗戶都打開,黴味依舊散不去,突然想起木香曾提及樓上的藏書閣還有個很大的透天窗,從那裡不僅可以看到韶府的全景,還能窺見邵陽城最繁華的街道,算是瑾閣唯一出彩的地方,於是她決定上去將那扇窗也打開。她從書房外的雜物間找來了一個竹梯,架在屋子中間,看了閣樓中間那狹窄的入口,估摸着應該能容下自己纖細的身子,便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她的猜想沒有錯,那狹窄的口僅能容納一個人,她順利地爬進閣樓。
藏書閣的情況和簡秋白預料的十分不同,她以爲這地方許久無人問津,角落必定是結滿了蛛網,塵埃遍佈,但此處卻奇怪的一塵不染。透天窗正對着的桌案上,擺放着一個黃銅香爐,雖不再冒着嫋嫋輕煙,但空氣中依然泛着定人心神經久不衰的檀香味。
她繞過案几,推開窗,視線不禁被遠方的恢弘吸引。遠處屋宇鱗次櫛比,街道向東西兩邊延伸,一直延伸到城外較寧靜的郊區。街道上人頭攢動、車水馬龍,不難想象那是一派如何喧鬧的市井氣象,簡秋白似乎嗅到了酒肆玉液的醉人韻味和茶坊沁人心脾的香茗。
將視野拉處,她得以窺見韶府的全貌。韶府的格局與北京的四合院有些相像,她居住的瑾閣位於東邊,西面廳堂,北面建築華貴,大約是韶老爺和妻妾的住所,中庭則是她穿越那天看見的大觀園,而正大門朝着南面。
同時,她還發現藏書閣前有潭碧池,建橋池上。正午的豔陽傾灑在池面上波光粼粼,如一面巨大的水晶鏡凝聚着力量。她閉上眼,專注自己的一呼一吸。
這裡遠離塵囂,確實是一個放逐的好地方。放空了一會兒,簡秋白睜開眼,再度將注意力放在這個藏書閣。她盤腿坐在案几前,見右手邊有墨筆以及印臺,左手邊有一疊練過的宣紙,便好奇地拿起幾張觀看。
這幾張都是些詩詞歌賦,娟秀的字跡,不難猜測是出自韶蘭曦之手。簡秋白繼續翻,一頁紙的出現引起了她的注意。紙上的字跡神采飛揚,筆鋒有勁,與剛纔的大相徑庭,顯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簡秋白仔細查看了落款,竟是一個叫蕭瑜寫的。
簡秋白心將信反蓋在桌面上,內心掙扎不已,不知是否該繼續把這封信看完。韶蘭曦的身上似乎藏着一些不爲人知的秘密,而韶府有太多關於她的是非,人與人的關係錯綜複雜千絲萬縷,簡秋白不知道自己在不知孰敵孰友的狀態,還能防多久不被人暗算。既然她現在既是韶蘭曦,也是簡秋白,那麼……
簡秋白深呼吸,重新攤開信,將這封激昂慷慨的信艱難地讀完。
看完後,簡秋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原來韶老爺日前提到的“小畜生”、陵遊口中的那個“男人”指的就是蕭瑜。他和韶蘭曦兩情相悅,韶老爺本也是同意的,哪知蕭瑜的父親經商不利,將家產都賠光。這樣的男人自然再也無法入韶老爺的眼,韶老爺便下令禁止韶蘭曦與蕭瑜來往。
蕭瑜此封闡述了與韶蘭曦相識、相知、相愛的種種,字裡行間流露着對蘭曦和這段愛情的美好期許,可到了下半部分筆鋒一轉,家庭的變故,人情冷暖,簡秋白幾乎可以看見蕭瑜眼中的怒火和對這個市儈社會的討伐。自知無法給韶蘭曦富足的生活,再也無法忍受韶老爺的辱罵和鄙夷,蕭瑜在心中拒絕了與韶蘭曦一同私奔的想法,與其說這是一封絕決信,這更像是一個男人在捍衛自己的尊嚴而放棄了一個美好的女子。
簡秋白無從得知韶蘭曦當時看完這封信是什麼感覺,但大抵不會好受。在這個時代,私奔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而韶蘭曦竟如此果決,可惜蕭瑜畢竟不是那個憐花人……
習習的風吹進閣樓,一室的靜謐突然被一聲叫喚打破:“少爺,您別跑的那麼快,等等奴婢啊……”
簡秋白回過神,起身欲下樓探個究竟,卻發現剛纔還擺放在入口處的竹梯竟然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