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蠱毒(下)

“老爺息怒啊。”二夫人將手搭在韶老爺胸口前,佯作焦慮地輕拍,旋即扭過頭,惡狠狠地瞪着木香,“賤婢,還不快說誰指使你燉的湯?!”

“是我讓她燉的。”簡秋白很清楚,若是木香招了,無論湯內是否有毒,都免不了被冠以侍奉不周的罪名而遭受責罰,甚至可能因弒主被杖斃,這個時代奴才的命比草還賤,不如由她自己一人擔下。她和陵遊是夫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無確鑿證據,他們縱使懷疑,也沒理由治她的罪,“夫君剛從漠北之地回府,我讓下人燉些補品給他補身,難道不成嗎?”。

“噢,小姐若真是體恤姑爺倒也難得。”二夫人這話明褒暗貶。她緊盯着木香,從她心虛的目光看出了些端倪,繼續審問:“木香,你倒是說說,今日午膳小姐是否在房內?”

木香驚訝地張大嘴,有些傻眼二夫人會拋出這樣的問題。當即憶起午膳期間她外出取食,在路上遇見茶水房的棠香耽擱了一會兒,再回屋就找不到小姐了。小姐當時說去膳房找吃的……膳房?木香因這敏感的兩字,心下打起小鼓,在二夫人銳利目光的注視下,她不得己吞吞吐吐地道出:“回二夫人,小姐午膳時確曾外出了一會兒,可二夫人明鑑,小姐與姑爺素來和睦,萬不會加害姑爺的!”

“倒是個忠厚的奴才呢。”二夫人故意嗤笑,曲解木香的忠心。

韶老爺果不其然被她的煽風點火激得失去理智,一把奪過大夫人手中的佛珠,用力扯斷,丟擲在地上,怒不可謁地朝大夫人啐了一句:“瞧你養出的好女兒!”而後上前一腳踹開木香,幾步逼近簡秋白,雙手如鷹爪般桎梏着簡秋白的雙肩,對着她的臉低吼道:“蘭曦,爹沒想到,都過了一載,你還想着替那個小畜生報仇!你說,午膳都去了哪些地方?”

簡秋白看着面前這張憤怒扭曲的臉,並沒有屈服於他的淫威,更不明白他口中所謂的報仇爲何,她卻是爲大夫人抱不平:“爹,娘有何錯,何苦遷怒於她?無論您信或者不信,女兒只是因久等木香不來,飢腸轆轆,故而自行前膳房取食,並沒有加害夫君之心,更沒有讓人在他湯內下毒。”

韶老爺被簡秋白的坦蕩所感染,手上的力道鬆了些,臉上緊繃的表情也有些鬆動。

二夫人見狀,突然冒出一句驚人之語:“老爺,還有一事,妾身不知當講不當講。但事關姑爺安危,妾身不敢隱瞞。”

韶老爺聽二夫人這番話似乎有內情,陰沉着臉,道:“說出來聽聽。”

“今兒個午膳,一個丫鬟到我屋內,哭着要請辭回鄉。我見她有些眼熟,便細細問了緣由。沒想到那丫鬟竟是瑾閣的,自稱下午在膳房時衝撞了小姐,見着了不該見的東西,怕遭人滅口,所以央求妾身放她出府。茲事體大,若老爺不信,可招那丫鬟上前審問一番。”

二夫人說的有板有眼,又有一個活生生的證人,簡秋白怕是抵賴不了。韶老爺似乎被腳下有些浮虛,,往後踉蹌了一下。勉強穩住身體,遲疑地一拍手,很快那丫鬟就進了屋。

那丫鬟進屋後,戰戰兢兢地給韶老爺、大夫人、二夫人一一請了安,待到簡秋白時,她突然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見鬼了似的大聲哭喊:“求小姐饒了奴婢,饒了奴婢吧!奴婢不是有意撞見您給湯內下藥的……”

簡秋白不知二夫人是從哪裡請來的這個羣衆演員,着實演的一手好戲。此女雖長相清秀,但在衆多家奴中並不算十分出挑,簡秋白對她根本毫無印象。可當那個丫鬟低下頭,白皙的頸子露出一個黑色胎記,簡秋白有些遲疑起來,這個胎記似乎在哪裡見過。

韶老爺見簡秋白麪露遲疑,更加深了心中的猜疑:“蘭曦,你可曾見過此女?”

簡秋白突然想起此女便是在膳房外差點與她正面相撞的丫鬟,她並不認爲此事需要遮掩,於是直言不諱:“女兒確實與這個丫鬟有過一面之緣,當時女兒正打算進膳房,這丫鬟突然從裡頭冒出來,女兒措手不及之下險些與之相撞,後來她便跑走了,僅此而已。女兒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若不是二夫人有心提及此女,女兒當真是忘了。”

簡秋白話既已說到如此,也算是合情合理,孰真孰假,着實難辨。

二夫人卻彷彿勝券在握胸有成竹,反問簡秋:“小姐,你當真是不清楚這下毒之事?”

“二孃,你這是要逼供嗎?”簡秋白戳破她的用意,並不理會她的質問。

“小姐,那麼敢問,您手指上密密的蟲洞從何而來?”二夫人語出驚人,衆人皆倒抽了一口氣,齊刷刷盯着簡秋白的手指。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簡秋白沒想到繡花針扎的洞眼都能被這個女人曲讀成駭人聽聞的東西,她伸出手方要揭穿這女人的滿口胡言,但她沒想到的是,下午那幾不可見的針眼,如今竟個個帶着黑點。

“韶小姐,得罪了。”秦天遙當即掐住簡秋白的食指,並將剛纔那支試毒的銀針貼近她的肌膚,不一會兒,那些黑點漸漸變長,似有生命一般開始挪動,細一看竟是一條條黑蟲。

簡秋白平生除了鬼怪外,第二害怕的就是蟲類,如今蟲卻在自己身體活生生的蠕動,她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頭皮更是發麻。

秦天遙擡頭環視了房屋一圈,見屋內整潔,連最難清掃的屋檐僻角都無灰塵珠網,登時臉色大變,驚歎一聲:“母蠱生,子蠱生。母蠱死,子蠱死。竟真是子母蠱!”

“好陰毒。”二夫人對着簡秋白冷哼一聲。

簡秋白再蠢,也聽出了二夫人□□裸的指控,但如今只有她和陵遊離奇同時中毒,且陵遊病重,她毫無疑問便是那“母蠱”。

大夫人此刻已癱坐在椅子上,一臉不可置信和無助。韶老爺則焦急地詢問秦天遙解救之法:“秦大夫,你既知道此蠱,自當有辦法解吧?”

秦天遙苦笑:“韶老爺,有所不知,先師早年曾提過此蠱,但直到先師辭世前也未想到破解之道。在下這些年苦研古籍,依舊無所獲。”

“如果找不到法子醫治陵遊,那麼蘭曦也會死嗎?”大夫人無法承受自己的獨女有個好歹,提起所有的力氣,小心問出心中的擔憂。

“子蠱若死,對母蠱並無影響,夫人請寬心。但若要救姑爺,或許有個法子可以試試。”秦天遙耐心勸慰大夫人,並暗中觀察簡秋白的神情,見她反應平平,心中便有數了,“韶小姐,近日可曾接觸過不明的事物或飲用過不潔的茶水?”

簡秋白冥思苦想,視線無意中落在了梳妝檯的錦盒上。秦天遙順着她的方向也留意到了那個錦盒,於是開口問道:“韶小姐,請問那是何物?”

“這是陵遊給我的禮物。”

秦天遙點點頭,走到錦盒旁,忽的感覺後背一陣涼氣。他定了定神,側過臉,對簡秋白說道:“可否借在下一用?”

“請便。”

秦天遙徵得同意後,並未直接打開錦盒,而是將之帶到陵遊枕邊。用銀針刺破他的手指,將血徑直滴在錦盒上,錦盒竟漸漸消逝,最後只剩黑豆大小。見狀,秦天遙鬆了口氣,將此豆塞進陵遊嘴裡,而後對衆人說道:“若無意外,陵公子不日內便會清醒過來。”

韶老爺欣喜若狂,不敢置信地再三追問:“蠱毒已解了?”

“此蠱並未解,但陵公子近日並無性命之憂。韶老爺有所不知,這下毒之人實在狡詐,意圖嫁禍韶小姐,故意設計陵公子中毒,實則陵公子纔是母蠱。韶小姐幾日前才受傷,今又無故遭人下毒,需好生調養纔是。”說完,寫了一張藥方交給木香。

秦天遙的回答扭轉了整個局面,洗刷了簡秋白的冤屈。韶老爺聽秦天遙說的確鑿,羞於差點被一個胡謅的丫鬟矇騙,大怒道:“來人!將着該死的丫鬟拖下去重重掌摑並扔出府!”

二夫人見情況急轉直下,怕殃及自己,趕緊屈身推脫罪責:“妾身愚昧,光想着例行老爺的仁愛下人,竟險些被這小蹄子誆騙!求老爺責罰……”

三言兩語間褒揚了韶老爺,又顯得悔意十足,還撇清了跟那丫鬟的關係,韶老爺縱使生氣,也不好太責罰她,只是訓斥了兩句:“今日之事當引以爲戒,下次別再魯莽行事了。”

“老爺教訓的是,妾身知錯了。”二夫人低眉順眼,諾諾應聲。

韶老爺滿意地點頭。在面對簡秋白時,卻面露一絲羞愧:“蘭曦,爹錯怪你了。”

“爹爹言重了。”幾次接觸下來,簡秋白早已對韶老爺的昏庸習以爲常,他的道歉並不意味着信任,所以她對此並不感冒。

簡秋白的冷淡無異於潑韶老爺冷水,他故態復萌擺起臉,對木香說道:“照顧好姑爺和小姐,再出差錯,小心你的狗腿!”而後摔袖而去,其餘人等也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