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9章

紫府如世外桃源,靜立在夜色中。

長生來到少爺的披錦屋,春風踏徑,明月浮香,像走入了畫境,氤氳生煙的仙氣環繞周身。絳紗燈下,紫顏撥弄着銀箏,三兩聲清音自玉指冰弦上迸出,曲不成調,卻有妖嬈動人的景緻。

“天一塢須起個戲臺子,你看是在深花亭裡直接搭臺,還是重新在雲渚樓外建一座?”他停箏笑問,自案上拿起幾紙草圖,皆是細筆勾勒的房屋樣式。

長生心不在焉地道:“少爺拿主意就好,我……不懂。”

紫顏像是沒聽見他的話,捏了圖紙反覆推敲,喃喃自語什麼歇山頂、懸山頂,聽得長生雲裡霧裡。他不敢擾了少爺興致,在旁候了半晌,耐不住性子倒了一杯涼茶。

紫顏擡頭,“咦,忘了問你,尋我有事?”

“我……”長生想了想,一扯臉上面皮,“有點鬆。”

紫顏噗哧一笑,丟下手中圖紙,招手讓他走近,“也是,神智清明地看我爲你易容,多少會發怵亂動。近日製的麪皮有些不甚牢靠,唔,下回不如你不看鏡子。”

“無論少爺爲誰易容,都是我學藝之機,一點小小苦楚,久了就見怪不怪了。何況少爺最期望的,不就是我能爲自己易容?”

紫顏笑容一斂,這是長生想當然的揣測。他嘆了口氣,從腰間摸出臨去北荒前姽嫿贈的香囊,上回在蘼香鋪添了新香,正合給長生佩戴。

爲長生系在腰畔,猶如沉醉花前,紫顏嗅了香氣,微笑說道:“入我門下修習易容,少不得終日與香料爲伴。香綰居那裡,你沒事就多走動走動。”長生心中一動,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又說不上來。紫顏又道:“你不是想見卓伊勒麼?等有了空,我陪你一起去無垢坊。”

長生只覺少爺言語蕭索,思來想去,沒把孤稚院的事再說出口。心想有左近幾家醫館的大夫,玉觀樓又聚了許多想揚名立萬的易容師,或許這回真不需要少爺出手。

次日。

長生惦了心事,早早去了孤稚院外,焦牆冷清,灰磚寂靜,沒半個人影。他詢問左右街坊,才知道那些傷患經醫館救治後移到了玉觀樓,有大善人出了重金將他們妥善安置。

長生暗想,照浪莫非轉性變了好人?信步走去玉觀樓,遠遠即見人山人海,竟比鬧市擁擠。他好奇地趕上去,挑了個長相和氣的看客問道:“人擠人的,有什麼好看?”那人頭也不回,直勾勾地對了樓內道:“是聖手先生在救人。”

“聖手先生?”

“嗯。”那人捨不得回頭,望定前方神往地道,“聽說他妙手回春,只是沒人知道真名。嘖,你看他多了得,剛有個燒得皮開肉綻的官爺被他還原了相貌,真是神仙下凡。唉,可惜看不到,眼巴巴等裡面的人出來傳消息。你說,要是能親眼看下該多好……”

這時,樓內走出一個黑衣童子,將一大卷染了血污的布條端出來丟棄,有百姓擁上前,三言兩語地詢問。那童子極有耐心,得意地站在臺階上比劃,將聖手先生說了個天花亂墜。

長生皺眉,對紫顏而言還原相貌是易容必備的技藝,被這人堂皇於人前亮相,反而成了奇觀。他不以爲然地笑了笑,外行看熱鬧,此人當衆炫技來勢洶洶,是個沉不住氣的人。

存了這等心思,長生有心進樓一探端倪。

他走到樓前,尋思該用什麼說辭,一衆黑衣童子在上回左格爾施術時見過長生,知道他是紫顏的徒弟,未等他開口已紛紛讓開。長生暗自慶幸,進樓後迫不及待望去,圍屏內正有一人在動刀,周圍皆是肩背藥箱的易容師及醫師,又有官員在二樓隔窗眺望,滿是隨從侍衛。

地上的氈毯上躺了幾個滿身血污的婦孺,彷彿死人,長案上則平臥了一個婦人,血紅的火燒痕跡觸目驚心。不知爲何,長生覺着濃郁酒氣撲鼻,四面香爐青煙嫋嫋,卻擋不下這熏天氣味,在玉觀樓內盤旋不去。

那位先生背對了長生,身形端秀,一雙手猶爲細長。四個爲他遞送器具藥品的青衣少年眉眼傲氣凜然,只圍了聖手先生一人轉。有醫師見聖手先生往病人嘴裡塞了一粒黃丸,拉了一個青衣少年問道:“這藥丸是何物?”少年充耳不聞地閃過,那人難堪異常,自嘲地一笑。聖手先生聽見,停下手道:“有血竭、冰片、麝香、沒藥等物。”他並不詳解,那醫師反而受用,點頭稱是。

過了片刻,聖手先生走到另一邊,長生瞥見他的臉,長相併無出奇,稱得上斯文可信,並一雙晶圓的眼睛,透出和藹。這張臉類似紫顏手下萬千容顏裡的一種,長生略略放心,繼續在人羣裡看他如何偷天換日。

仿似山光接連天色,水光共了霞影,那人將狼藉殘紅逐一收綴,敷上一層薄薄的皮膜。長生驚異地發覺那膠質不像紫顏慣用的雲光膠,與真的人皮極爲相似。

“她的傷勢比剛纔那位官爺要重,是以用大塊人皮植入。”

長生心想果是人皮,特地留意端詳放置人皮的銅盒,同時格外專注地看聖手先生的刀功針法。他越看越欽佩,此人技巧之嫺熟遠勝於他,若與少爺比較,僅欠了分優雅而已。

長生右側一白衣男子見他看得目不轉睛,湊過來道:“先生易容的這位大嬸,是我們給上的藥,才把命救了回來。”長生一怔,知他是附近醫館的人,道:“傷勢如何?”白衣男子道:“火熱傷津,陰陽皆虛,若非救治及時,怕是心陽已脫,早就不省人事。”長生這些日子修習易容術,頗看了些醫書,大致聽得明白,附和道:“當時的情形,想來千鈞一髮。”

那人面有得色地道:“人有陽氣,方有生機。命懸一線之際,當捨得用大補之藥,幸得我濟世堂帶了不少人蔘丸,給他們一人服了幾粒,才保得火場無一人喪命。”長生感佩地道:“如此大好,錢財卻是小事。”白衣男子嘖嘖嘆道:“自然,唯有我們能有這等手筆,你看其他醫館,只能打打下手清創包紮,捨不得真正花錢救人。”

長生輕咳一聲,隨口問道:“昨晚事發突然,潛火隊和街坊去得倒也迅速。”白衣男子道:“不錯,有人來拍門傳話。孤稚院一向缺醫少藥,平時由濟世堂領頭捐施,他們出了這等大事,少不得要去幫忙。”他望了案上傷者的累累焦痕,終現悲憫之色,“當時大夥來不及配傷藥,這些人遍體鱗傷,只得移至鄰街的酒坊,把他們全浸在好酒裡拔除火毒,萬幸都救回來了。”那割皮般的痛楚非是一般人能忍受的,長生聽得倒吸一口冷氣,只覺寒意嗖嗖。

地上一個滿身傷痕的人驀地動了動,顫巍巍地擡起一隻手。旁人被聖手先生的技藝所迷,不曾察覺,長生挪步過去,俯下身看了一眼。那白衣男子剛想說話,看他走開,就跟了過來,見狀說道:“這是孤稚院的瞿嬤嬤,傷勢最重,潛火隊救她出來時,她一個人倒在火屋裡聲息全無,可憐還有命在。”

長生尤記得瞿嬤嬤的臉,當下心中一慟,想去扶她,又不知從何處托住,望了她一身炙瘡水泡心酸。白衣男子伸手輕輕搭脈,轉頭叫來一個黑衣童子,說道:“拿解毒湯來。”那童子旋即轉進一屋內,端來一碗湯藥。長生見玉觀樓萬物俱備,知是花了工夫,略微放心。

瞿嬤嬤痛苦地仰起頭,長生想去托住,又恐她傷勢過重,受不得觸碰。爲難之際,瞧見她頭下的氈毯上盡是斑斑血跡,忙俯身察看。白衣男子湊過身,驚道:“她後腦又出血了。”

“被砸的?”

“鈍物所傷,想是房樑砸下,或是倉促逃命撞上了硬物。唉,除了燒傷,有這致命傷在,不知她能熬多久。”白衣男子惋惜地搖頭,從隨身的藥箱裡取藥。

待服侍瞿嬤嬤重新包紮並喝下藥,長生細看聖手先生易容過的兩人,心想他倒懂得避重就輕,選了傷勢最輕的患者。當下忽然起念,想去玉觀樓上找這人的住處查探。

他見白衣男子聚精會神照看瞿嬤嬤,便撇下兩人往圍屏外走去。踱至樓梯附近,一個面色冷峻的黑衣童子立即貼身上來,問道:“閣下有什麼事?”

長生迅速瞄了一眼,樓上各房前都有照浪手下的黑衣童子守候伺奉,不便貿然進入,加上看客中有官員在,耳目衆多很是不便,遂故作尷尬地一笑,道:“借問過,那地方在何處?”做出痛苦之色,指了指小腹。

黑衣童子登即領悟,遙指樓外,“各房裡有淨桶,卻不方便閣下進出。”言下之意甚明。長生忍痛點了點頭,自認倒黴地走開了,那童子望了他的背影,忍不住微笑。

長生緩緩走到圍屏之後,趁諸人不留意,悄然從懷中取出一張面具,貼面戴好,又將髮髻重新盤起,換過髮帶。脫去衫子,裡面還有一件縐紗單衣,正派上用處。他留神細察那些黑衣童子的分佈,剛想踏出步去,一隻手從肩上伸過,捂住他的嘴。

長生掙扎了一下,被一陣大力拖了身子往後,翻身落進一間屋中。

長生大駭,對方丟開他,道:“得想個法子進去,不能冒失。”聽到螢火熟悉的聲音,他懸了的心穩穩落地,皺眉道:“你嚇得我好慘……嗯,你說得對。不如,把你我身上值錢的玩意給他送去。”說着,褪下犀骨指環,又卸了腰間懸戴的羊脂玉佩。螢火微一發愣,長生已自作主張,從他身上搶過一隻白玉菱角墜香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