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條街外,鳳簫巷紫府。
一連串四角琉璃彩燈於佇霞曲廊上高掛,宛若流水浮螢,絢爛星列。柳絮漫天,落花滿地,長生和側側執了弓箭,在玉壘堂前擺了靶子,借月光燈影踏花練箭。
“嗖--”一箭飛出,離靶子尚遠就掉頭往下,長生大嘆了口氣,側側揚起臉忍俊不禁。
“你又輸一回,罰你今夜爲各屋裡上燈。”側側輕鬆地遞出弓,一箭而去,長生捂了臉哀嘆。紫府大大小小几十間屋子,即便是各人主屋走一趟,也夠跑斷腿的。
正值晚膳過後,長生陪了側側在園子裡散步,她心血來潮要比箭。長生一時不察,順了她的意。他苦了臉暗想,分明是有輸無贏的事,可恨側側激將,說他的箭只要碰到靶子就算贏,逼他一逞男兒意氣。
紫顏換了紅地如意雲紋織金大袖綢衣,發上散挽了髻,插一支白玉簪,閒閒地蕩來。見了長生的窘樣,不以爲意地道:“練箭好,手穩了割麪皮也容易。”長生抹了把汗,道:“不如少爺試試?”紫顏左右看了看,似在尋找稱手的弓,側側從一旁抽出一把黃樺勁弩,遞與他道:“弩比弓好使,你用這個便好。”
紫顏一挑眉,多年前的舊物,難爲她一番心思。當下淺笑接過,隨手一箭直若虹飛,正中靶心。側側凝目注視,長生咋舌道:“少爺難道練過功夫?”紫顏笑道:“十步之*準了,算得什麼本事?何況這是弩,眼明手快端穩了弩機即可。你還是用弓,先瞄五步的靶子,以後每日花上一兩個時辰,眼力手勁練好了,自然能射中。”
他端起弓弩,又道:“審、固、滿、分,這是射法四字,記熟了便好。持弓欲固,開弓欲滿,視的欲審,發矢欲分。你再試試。”長生將信將疑,往前走了幾步舉弓射去,箭矢無力,剛觸及箭靶就掉頭往下。多少有了起色,長生心思活絡,使勁瞄準了拉滿長弓。
“這把弩舊了些,不鑲金也不鍍銅,回頭換個貴重的。”紫顏把弩丟在側側手裡,迎上她如水笑眸。
“我瞧它有點眼熟。”側側嫣然淺笑,把弩拿過來晃了晃。
紫顏笑而不答,對長生說道:“你有三個人偶的頭髮沒扎,那個千姿的臉太胖,多削去兩塊肉爲好。我最大的好奇是--爲何所有人的臉上,都有線頭?”
自前次從玉觀樓歸來,紫顏和長生之間變得耐人尋味。每旬首日,長生自去瀛壺房讓紫顏易容,絕口不談他回想起的往事,也不願細看鏡裡的容顏。他依舊是府裡衆人識得的那個長生,沒有沾染易容前的種種習性,偶爾無人時,纔會埋頭在珊枕裡哭一場,爲着那些刺痛心扉的舊事。
長生日夜修習易容術,慧心靈性被紫顏點化,有時略展身手似模似樣。待側側有興致時,則向她請教梳髻、描眉、點脣,稍稍一學,即能依樣爲側側裝扮。他偶爾扮女裝,可惜連螢火的眼也瞞不過,屢被嘲笑戲弄。好在長生並不氣餒,一抹臉,繼續重來。
此時雅荷水榭裡有十數只人偶,麪皮用劍州雲光膠特製,長生爲它們取了熟人的名字,隆鼻塑眼,捏耳造脣,力爭與真人酷似。唯獨無法做出紫顏,那容顏千變萬化,神采飄忽若雲,似幻似真的一張臉,永難複製。
長生聽到線頭之問,羞慚地抓頭道:“我……縫針總不順手,沒這天賦。”
側側莞爾笑道:“你閒時來朵雲小築,我教你。”
紫顏想起一事,朝側側招手,柔聲笑道:“我今日買下個樂班子,這會兒快到了。我們上天一塢聽曲子如何?”天一塢是前次熙王爺謀反時在紫府的居處,側側覺得風水不佳,回京後封了那處。側側知紫顏大手筆慣了,必已修葺去了晦氣,遂道:“有這等情致,倒也少見。”
“家裡冷清,尋些人熱鬧應景,省得大好天氣黴在屋裡。”紫顏含笑回道,“何況撰曲教童,張樂翻聲,也是賞心樂事。”
從左格爾手上拿回相思剪後,紫府大門緊閉,照浪派人邀了幾回,紫顏或醉或睡避而不見。各地匯聚來玉觀樓的易容師日見增多,晝夕切磋之餘,無不想盡法子一見紫顏,臨近府門,均被側側和螢火打發了去。由此一來,來往紫府的客人漸漸絕跡,大多往玉觀樓去了。
側側轉念一想,難得他不起念要往宮裡去,就說道:“園子太大,多些人好。且去看誰可心值得調教……都是你親自挑的?”紫顏道:“是有名的班子,四處流浪到了鄰縣,想有個容身之地。”兩人邊說邊往天一塢走去。長生想到紫顏臨走交代的差事,羨慕地嘆了口氣,手中的弓垂了下來。側側回首一笑,眼裡有了別樣的神采。
那段竭力放下的過往驟然襲來。長生想,他是戴了面具在紫府過活,這張年輕的麪皮下有不爲人知的隱秘。螢火亦是換了新殼的人,昔日威風震震的名頭在塵煙中掩埋,甘爲一個不起眼的僕役。唯有側側,過去清白無瑕,無需苦苦遮掩歲月留下的隱痛。
她是這奢華虛幻的紫府最鮮明的脈息,張揚靈變,讓人懂得浮生可戀。
長生在瞥見命運軌跡的瞬間,察覺到那雙翻雲覆雨手在他臉上書寫的奧秘。前塵來世,宛若煙雲起合。既走到這步,就陪了紫顏隨波逐流,看命運將自己推向何處的浪尖。
他獨自射了一會兒箭,雙臂微酸,歇下來用絹巾拭汗。紫府深處傳來絲竹管絃之聲,長生合了拍子敲打弓箭,愜意地露出了笑。巷子外塵囂漸起,有不尋常的馬蹄聲掠過街道,遠處鼎沸人聲如風呼嘯。他擡頭看天色,早過了酉時,不由疑惑地向外望了望。
螢火肅然從天一塢走來,臉上凝了憂色,長生問:“出事了?”
“孤稚院走水了。”
“右春坊那個?糟糕!有受傷的麼?”長生頓足,那是離紫府最近的一家,平素少不得施物捐錢,想到那些可憐的孩子雪上加霜,大爲不忍。
“附近幾家醫館已在救人。照浪着人送信,叫先生去看看。”
“少爺不肯去?”見到螢火獨自一人,長生微覺不對。
“他說玉觀樓有的是高手,不必他多此一舉,要拉我聽曲子。少夫人着我送些錢糧過去,賙濟獲救的婦孺。”
長生盯了一地落花,犯難地想了想,道:“少爺近來意興闌珊,他不想理會那些易容師,我們樂得清閒。可是右春坊就在左近,鄰里間不幫忙說不過去,要不……我再去說說?”
螢火沉吟道:“先生臉色難看,你今日不必去碰釘子,和我去孤稚院看看再說。”
長生一想也是,和螢火收拾了東西,僱腳伕挑去孤稚院。隔了一條巷子,望見濃煙滾滾,螢火停下腳步,對長生道:“煙火未消,你多看少動,別陷進火場。”長生見他如此鄭重叮囑,應了一聲,道:“不知傷亡如何,唉,急死人了。”
及兩人近了,見火勢被控制在一間大屋裡,騰騰的火光在黑夜裡詭異扭動,像被鎮住的妖獸慾奪路逃竄。周圍幾間屋子本就破舊,此刻焦壁斷垣,燒得面目全非。一羣灰頭土臉的官兵忙着汲水救火,街坊們則搶救沒燒着的傢什,*的哭泣聲斷續飄至。
長生左右打量,高聲問:“哪兒有水盆?”螢火一把按住他的手,冷冷地道:“你是來送糧食的,不是來救火的。”長生甩開他,急切地道:“沒看人手不夠?”螢火再次箍緊他的手,厲聲道:“你以爲自己有三頭六臂?”
長生一怔,無力地望着火苗翻滾。螢火取了乾糧塞在他手中,“給那些孩子送去。”說完,徑自穿身進入了火屋。長生阻攔不及,大叫道:“你……淋了水再去!”火舌一捲,螢火的身子沒在了火裡。
長生呆呆站着,乾糧無聲落地,耳邊噼噼啪啪盡是屋舍倒塌之聲。有人走來搖他的身子,拉了他避開兩步,大聲呵叱他躲遠些。一個官兵走來,瞥見他腳下兩袋食物,喜出望外地拿起來分給衆人。
火光一盛,撲面的炙熱氣流烘烤長生的臉頰,他氣息一滯,彎腰咳了兩聲。螢火的身影從火裡鑽出,扶住他道:“看你弱不禁風的,還是趁早回府歇着。”長生抓牢他的手,又是欣然又是難過,一張臉似哭似笑,“你……嚇壞我了。”轉頭瞥見他另一臂膀裡攬了個暈厥了的婦人,忙幫他攙扶住那人,擺放在地上。
“她倒在裡屋牆角下,被石板擋着,所幸未被燒着。”螢火挖去那婦人口鼻間的菸灰*,拍打她的後背,長生捏她人中穴、掐太陽穴,折騰半晌,婦人奄奄轉醒。長生大喜,螢火走去舀了一瓢水來給她灌下。
三人背後轟然一聲巨響,大屋的屋頂塌下一角,火光硝煙瀰漫,官兵街坊驚聲避開。長生道:“幸好你們出來了。”顫手接過水瓢。螢火不在意地道:“屋裡沒別人,塌了也好,看來火勢不會燒過街。我們該回去了。”
長生回望幾個在牆角哭泣的孩子,道:“要不要接他們回去……”螢火搖頭道:“這是官家的事,孤稚院幾十個孩子,我們照顧不來,明日再送東西給他們便是。”孩子們黯然地呆望火場,煙熏火燎弄得面目漆黑如鬼,長生如看見往日無助的自己,久久不捨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