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7章

此時裊繞在空中的香氣,以獨步傾城的姿態越過長生,往整間廳堂裡散逸。

“不可能,不可能。”左格爾幾乎生生割下長生的麪皮,想尋的易容痕跡卻瞭然無蹤。麪皮下是與常人無異的血肉筋脈,他以爲會有隱藏的刀口、異物,卻都不在這張臉上。如果說少年真的曾經易容,又是何樣神靈抹去了那些影跡?

如今的長生,有清清白白的一張臉。

左格爾頹然地望向他買來的香。這是能破解過去的秘香呢,唯一能讓他脫離困境的鑰匙。他放下剪刀,搖着長生的身子,厲聲道:“你記起來了,對不對?你是不是易過容?記得自己最初的相貌嗎?”

長生被他從遙遠的夢境中搖醒,漠然地盯了他很久,回魂似的發出嘎嘎的笑聲。左格爾一怔,全神貫注凝聚在長生身上的心思忽然渙散了,腦海裡紛紛揚揚閃過很多片段。

一個個怨恨的眼神,扭曲的面孔,像無聲嘶喊的雕像密密匝匝排列在他面前。那是他用來易容的獵物們,買來的孩童在他掌下被肆意擺佈,而他一步步踏碎他們的淚水,練就嫺熟的技藝。左格爾冷笑着,在記憶的長河裡繼續向前。穿越灰濛濛的雲霧,他記起了不願重現的往昔,塵滓畢現地體味蒼涼。

他總是睡眼朦朧,此刻又彷彿身處暗無天日的黑色裡,一次次打着瞌睡,一次次被皮鞭抽醒。

左格爾腳下一軟,踉蹌地往旁邊跌去,勉強扶住扶手椅的靠背,露出猙獰可怖的面容。

“不,不!”他高喊了兩句,稍稍清醒了些,心緒複雜地望了那爐神秘的香。

幾個黑衣童子掩面痛哭。誰都有刻意想放下的過往,而今被殘忍地從記憶的深淵裡打撈出來,驟然直面之下,能釋然笑對的人絕無僅有。

照浪扼住手腕強忍,他無心沉溺於過去的哀傷,竭力從荊棘與砂礫中挑揀出一些亮色,淡化心上的疤痕。眺望紫顏在樓上飄揚的衣角,他暗道,莫非是不想在人前流露任何心緒,紫顏才遠遠避開了去?

長生仰望虛空,神色漸漸平靜。他奇怪地發覺,在最初的陣痛後,他突然能跳脫出往事,以一種悲憫的心注視從前。

黑衣童子們的啜泣聲漸高,左格爾掛了灰黑的一張臉,呆呆盯了長生,手中剪刀無力地落地。紫顏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挪去雲母片上的香丸,將爐火熄滅。照浪精神一振,看他從鏡奩裡取了針,纖細瑩潤的朱弦在指尖閃亮。

紫顏推開左格爾,用心地爲長生修補臉上的刀傷。他的姿勢依然美妙,彷彿有耀眼的金色光芒託着他,舉手投足如歌絃聲動,香雪百回。雲袖飄拂之處,一簾殘夢在他手下復原。霜結露凝,斂肌收骨,左格爾留下的創傷被逐一消去,點金的生氣在長生的臉上慢慢化開。

照浪推敲兩人的手法,左格爾下刀極淺,看似鮮血淋漓地拉開一張皮,並未傷筋動骨。紫顏的針法更爲出神入化,運針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朱弦絲線巧妙地連接起分開的麪皮,幾無痕跡。

“這一場,是紫先生贏了。”照浪難得歎服地說道。

左格爾一個激靈,衝到長生面前,狠狠地揪起他的衣襟,喊道:“你不怕嗎?他費心掩蓋你的過去,是爲了什麼?”

“我的過去平淡無奇,勞你費心。你毀我的臉,給你一拳報答如何?”長生咬着牙,一字字說到最後,一拳砸在左格爾的肚子上,痛得他嗷叫了起來。

這一拳打去了殘留的幻想,左格爾沒有還手,苦笑了盯緊長生的眼。他看到少年沒有畏懼,沒有遲疑,有的只是對紫顏交託生命的信任。他找不到所謂的真相,因他不曾陷入,無法割斷冥冥中維繫這兩人的命運之線。

那是比朱弦更微細更精巧的線索。

縱有最鋒利的刀刃在手,也只能束手嘆息。

他將器具收進瑪瑙小櫃,盛香的玉匣也不要了,黯然抱了家當朝外走去。他輸了易容術,更輸了人心,不讀懂易容者的心,再如何施術也是枉然。

他走了兩步,最後回首望了一眼長生。他知道少年憶起了從前,看那雙減了精神的眸子就知道,長生的來歷絕對值得深思。能於彈指轉念中了悟因果而不自憐自傷,這一份定力,竟強過了自己。

左格爾苦笑着想,紫顏莫非賭的就是這一局,由他和長生兩心相抗,看誰能贏?

照浪目睹左格爾離去,沒有阻攔。他撿起相思剪,刀口上不留一絲血痕,是那樣決絕剛烈的利器。他把剪子遞與紫顏,道:“日後比他強的人有的是,別小看了玉觀樓。”

紫顏隨手將剪子擱在案上,爲長生做最後的清理。長生乖順地坐着,任他在臉上畫眉勻脂,將面容收拾乾淨。待一切就緒,紫顏拉起長生,凝看幾眼,囑咐道:“今明兩日不許洗臉,用溼巾淨面便是。”長生喏喏應了,無一句多言。

“不過,”紫顏掩了口笑道,“我順手爲你拉了皮,你臉上輕微的擡頭紋被我消了呢。”長生赧顏一笑,摸了摸頭。

照浪略一沉思,只覺這對主僕有說不出的異樣,卻猜不透緣由。

兩人從玉觀樓返回紫府。

在馬車含混的軲轆聲中,紫顏拉住長生,關切地問道:“可有不適?”長生明白少爺的用意,搖頭道:“有一點痛,都過去了。”言語裡沒有悲喜。

他想起了那年冬天紫顏爲他易容時,曾驚鴻一瞥看到的容顏。

他再不是懵懂無知的少年,當過往悉數在心頭重現,他看見無數日出日落滑過,鄉愁般暗淡牽繞的情緒蔓延開來。退回幾年前,他勢必難以承受今日錐心的痛,此刻卻像看透世情的旁觀者,明月清風,愁緒只是缺月的一角。如果他曾是泥塵裡陷落的那個人,此時已漸成玲瓏粹玉,閃爍獨有的光澤。

曾經親歷的,如倒退的風景遠去,他感傷且慶幸地望着紫顏。

“少爺,我想見我娘……”

“快了。”紫顏和藹地對他微笑,“等你的舊傷盡除,等我能還你本來的面容,那時,你就能見到她了。”他低低地接了一句,“但願如此……”

長生按捺住心頭的渴望。少爺說的,他深信不疑。在忘卻的日子裡,他長大了,有足夠自信的雙肩擔起舊日。往來這苦苦紅塵,只因在紫顏的身邊,纔有了別樣意義。他感激那些逆境裡救過他的人,甚至放棄懷恨害他、嫌棄他的人,崎嶇的前半生只是爲了與少爺相遇,爲了在無止境的易容之路上走出第一步。

否則,他將安樂一生,平庸到老,一輩子觸不到天的邊界。

他曾有淚,已然成雪,融化在歲月的肩頭。

“少爺,我想再換一張臉,你教我。”

晚春的涼風吹拂在身,漸落的夕陽如沾染了一絲倦意,徐徐就要歸去。

位於右春坊的孤稚院裡,六個穿了粗布衣服的孩童在屋舍前後捉迷藏,不遠的廚房傳來陣陣粥飯香。瞿嬤嬤佝僂着腰,踮腳從晾繩上把曬乾的布衣取下。她的背駝了很久,有時不懂事的孩子喊一聲“龜嬤嬤”,她就慈愛地咧嘴笑,反手砰砰敲着衰老的背脊。

孤稚院收養的無不是被棄或喪親的孤貧小兒,瞿嬤嬤孤寡一人,從官府領了差事,在院裡做些雜事餬口,另有五六個婦人並乳母幫閒打理。此時瞿嬤嬤見孩子們奔來跳去,像小牛犢滿地撒蹄歡跑,蒼老灰暗的容顏裡多了恬靜的笑。

最小的一個叫阿融的男孩看到她,聰慧的雙眼彎成了月牙,瞿嬤嬤也朝了他笑。阿融突然發現瞿嬤嬤與平時不同,周身鍍了層瑩瑩光芒,他失神地呆立在院中,歪了頭多看兩眼。比他大一歲的小雷推搡了他一把,喚了他兩聲。見阿融依舊傻站着,其餘幾個孩童不樂意地跑過來,正想教訓,忽然聽見瞿嬤嬤在風中嘶啞地吶喊:“快跑!”

阿融哇地大哭,小雷跑了兩步,轉頭看見瞿嬤嬤衝進着火的屋子裡,他嚇得臉色慘白,連跑的力氣也沒了,直直癱坐在地上。風吹到臉上暖暖的,孩子們看到金色火光沖天而起,先是一道,繼而像炸了油鍋,無數火星耀然飛舞,有如卷着舌頭的火龍在屋子裡縱橫遊曳。

熱乎乎的風撲面打來,幾個孩子在奔跑中跌倒大哭,奮力趕到院子外的一個婦人大喊:“走水了!”

街巷裡人仰馬翻,混亂煩囂的聲響頻頻傳來。像過了一晝夜,從驚嚇中恢復清醒的阿融和小雷看到火光燈影中有潛火隊的救出一個人,平放在屋外的青磚路上,半身衣裳燒得灰撲撲的,唯有一雙鞋完好無損。兩人依稀認得瞿嬤嬤的衣飾,擦着眼淚手牽手走過去,看了一眼,雙雙尖叫,大哭着跑遠了。

瞿嬤嬤全身皮焦肉卷,密佈的水泡像漁網拉在臉上,白中滲紅,慘狀不忍卒睹。燎原火勢洶洶而來,望火樓趕至的官兵焦急地疏散人羣,街坊們從防水鋪接引水源,阻止大火燒向整個右春坊。瞿嬤嬤如被遺忘,緩慢的呼吸湮沒在嗶嗶火聲中,和焦土塵燼一齊融在夜色裡。

她身邊很快多出幾個無生命的軀殼,雜物般堆放在一處,四周呼叫聲、哀號聲、啼哭聲不絕於耳,整個孤稚院如同修羅煉獄佈滿死亡的氣息。

菸灰漫天飛卷,簌簌散落在她們周圍,彷彿黑色的冥府之蝶陰森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