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6章

“先生料事如神。早在千姿出兵前,關內已屯兵五萬遙相呼應,受此震懾,旒密、帕亞、塞克普里、西嵐等七個小國率先投降了蒼堯,諸國戰事頻起,想聯軍對付玉翎王的不在少數,可惜……”螢火似乎不忍再說下去,仰了脖子灌酒。

兵貴神速。紫顏嘆息,那人真動手時如風馳電掣,席捲萬里河山。唯有如此氣魄,才配得上稱霸三十六國、一統北荒的雄心,也唯有這等殺氣,會令他的親生母親亦深深畏懼。無數白骨累積的功名戰績,千姿走出了他的第一步。

倘若霸業最終有成,後世的百姓將稱頌千姿的功德,而他試圖建立的不朽帝國將徐徐散發大國的魅力,與煌煌中土鼎足而立。但此刻能看到縹緲未來的人萬中無一,世人對他的口誅筆伐將永不停止。

斷不了功過是非,能評說的只有史書。千姿明白,因而無視任何人的阻擋,恣意地要闖出他的天下。紫顏當時就看見,那秀絕的皮囊下藏了一頭域外雄獅。從在天泉山相遇時起,他漸漸洞悉了千姿與關內的交易,這位一幫之主買賣的是疆土社稷,竭力討好當今太后,爲的即是此刻的聲援。中土無需真正出兵,只要在關內駐紮大軍,就可令北荒大多數小國疑神疑鬼,膽戰心驚。

螢火道:“艾冰傳信說,玉翎王百忙中給了他無數賞賜,都是看在先生的分上。”

長生想起驍馬幫那些人,微微感到寂寞,悶頭喝了幾口酒。

“鞘蘇國戰況如何?”紫顏問道。

螢火遲疑了一下,“方河集已關閉,就在十日前王城被佔,國王不知所蹤。”

側側在意地凝視紫顏,鞘蘇國有他故人的後代,多少與他處不同。隔了千山萬水,知道了又能如何?她輕嘆一聲,爲紫顏將酒滿上。對酌杯中物,難消許多愁。紫顏默默飲了,忽道:“這酒,爲姽嫿她們留一點送去。”

螢火應了,長生懷了心事,急急地道:“你去查左格爾的來歷,可有眉目?”

“此人身份未明,只知曾多次收購*,買過大量藥材。好在那時在蒼堯,他偷走剪子後艾冰即繪影描形查了他的去向,這一路進京有跡可循。這是他沿途停留的地點。”螢火奉上一張地圖。

有艾冰夫婦在關外蒐集情報,加上玉狸社舊部殘留的勢力,整個江湖彷彿又在他的掌控之中。螢火在這刻微微感到了驕傲。

“特意折去了尼衛……”紫顏沉吟。那裡是波鯀族可能出沒的地方,左格爾是去追捕逃走了的卓伊勒,還是要去搜集魚人淚?無論如何,當日他是刻意親近他們,未必不知魚人淚真正的功效。既然如此,左格爾的易容術怕有幾分斤兩。

屋外沉沉的夜色,宛如龍膏酒鬱結成的一腔心事,在至深至黑處,有一簇燈焰般的亮光在跳動,等待燎原。

三日後的玉觀樓,聞訊前來的看客很多,熙攘的人羣被照浪的屬下盡數擋在樓外。紫顏穿了側側親裁的一件紫丁香閃色五彩錦衣,和往昔一樣花光耀目。照浪遙遙見了,立即迎了過來。長生捧鏡奩入內後,紅漆大門在身後關上,聽到吱呀聲響過心頭,他猶疑地回頭一望。

易容容易,易心卻難。他強自鎮定,但不時流出的不安,像蟲蟻癢癢地爬過心頭。

此刻樓內除了幾個侍奉的黑衣童子外,只有照浪和左格爾在等候。兩張黑漆夔龍紋高案上陳列了各式易容器具,靠左格爾的一邊放了一隻茜色瑪瑙小櫃。四周圍屏俱已撤去,當中留了一張黃花梨扶手椅,鋪了芙蓉翠鳥繡墊。長生留意到椅子邊安置了玫瑰紫薰爐,心想照浪真是周到,轉頭卻見紫顏眼角有淡淡隱憂。

他認識少爺多時,懂得如何分辨笑意裡絲縷的異樣,當下心中一緊。

紫顏瞥見姽嫿屋裡那隻玉匣被左格爾抱在手裡,視線不曾停留一分,對了照浪道:“出題吧。”照浪笑道:“你坐定了再比不遲。”引他到另一邊高案旁入座。長生本想跟隨,照浪搖了搖頭,指了當中的扶手椅,左格爾笑眯眯地望着他。

長生哼了一聲,坐在椅上,四面的金柱恍若鐵牢欄杆,將他禁錮其中。

“這回他想爲長生卸去易容,還其本來面目,不知你可願比試?”照浪居心叵測地朝紫顏道,“如果你答應了,他又有本事還原舊貌,就算你輸了。”

長生高聲接口道:“笑話,我有沒有易容,自己會不知道?再說,我家少爺連出手的機會也沒有,算得什麼比試?”

“既然你深信未曾易容,又何妨一試?我若還原不了,就是我輸,相思剪也當拱手奉上。至於紫先生,高手過招未必要真的動手,靜待結局也是一種樂趣。”左格爾挑釁地道。

長生滿腹狐疑,他這兩年來多少知曉了易容術的手段,每日洗臉敷面照鏡,從未發覺半點易容痕跡。左格爾號稱是易容師,說下這等看似十拿九穩的話,莫非易容一道尚有紫顏未透露過的玄機?

“既然來了,就依你說的辦。”紫顏事不關己地說道,悠然地翹起一隻腳,靴子輕輕地上下晃動。照浪皺了皺眉,深恨他這種萬事在握的悠閒。

長生見紫顏竟然允了,失望地看了他求助。紫顏冷然不顧,要他自己拿定主意。長生心想這是少爺的試煉,要不動心,須先挺過此關。既然走到這步,他一咬牙,毅然對照浪說道:“罷了,他要用我的臉去驗證謬論,只管請便。不過,我若有半點損傷,別攔着我揍他。”又狠狠衝了左格爾道,“連同少爺和卓伊勒的份。”

左格爾嘿嘿一笑,“易容要動刀,豈有不受傷的,我定會還你一張好好的面容,想要什麼模樣都成。”

“不必。有少爺在,哪用你班門弄斧。”長生冷哼一聲,依然氣不打一處來。憑什麼這混賬能用他的麪皮?他越想越氣,重重坐在扶手椅上,嘎吱的一聲,怨氣滿溢。

左格爾暗自得意。他尋出了人心的縫隙,發覺了這對主僕間隱秘的縈繫,這是北荒行中最大的收穫。長生總有半日的記憶不復存在,他幾次留意過長生的行蹤,都與紫顏在一起。唯一的解釋,就是紫顏暗中動手腳替他易容,甚至抹去了他的記憶。想到這些,左格爾心頭焦灼,很想知道對方苦苦隱藏的秘密,究竟會是什麼。

“我配了一品好香。”左格爾從玉匣中取出一丸香,“蘼香鋪的老闆說,它最能讓人記起塵封的往事。”

長生臉色煞白,姽嫿爲紫顏的對手製了合香,纔會有那張寫滿用料的信箋。他真的要直面過去了?這是期盼多時的際遇,可偏偏此刻覺得措手不及。他用力扣住扶手,心中微微地呻吟。少爺,如果姽嫿輕易就能讓我想起,又是誰要讓我忘記?

是你,還是我自己?往昔之痛,是否真的不堪忍受?

長生胸口發悶,幾乎要透不過氣來。他回首,驚覺身畔的薰爐裡,香氣嫋嫋升起。就要洞悉被偷去的歲月,長生在香味中若憂若喜,如聽見錚錚琵琶響徹雲霄,心絃隨聲而動。

洗淨了長生的麪皮,左格爾發覺掌下是一張無瑕玉面,找不到任何針頭線腳留下的破綻。這讓身爲挑戰者的他微覺受挫,撥動爐灰,讓火燃得更旺,雲母片上的香丸受驚似的顫抖。

一時滿目杏黃在眼前堆砌。那是濃筆渲染的黃色,勾起長生深埋內心的恐懼。香氣環繞相纏,如藤蔓撩上了他的身,長生感到了些許安慰,再度嚮往事的虛空裡擡眼,搜尋記憶裡被遮掩的痕跡。

左格爾從瑪瑙櫃裡摸出一把鬱黑色的剪刀。這是割破肌膚也不會流血的相思剪,他這樣說,長生似乎聽見了,又像是墜入了無底深淵,昏沉不語。左格爾回望紫顏,見他捧了香茗與照浪閒聊,連看一眼的耐心亦闕如。

左格爾大感受辱,狠下心腸,用剪子一側的刀鋒,對準長生臉上劃下。一旁觀看的黑衣童子駭然掩面,長生只察覺輕微的癢意,自額上緩緩到了耳前,往下頜轉去。照浪回想起當年初見紫顏的情形,同樣的刀法,同樣的圓弧,在臉上劃過一圈,揭下一片血淋淋的麪皮。他知道這對易容師要求極高,講究巧勁分寸,微妙到毫釐之間。

今次長生臉上全無血光,奇異的剪刀口收束了所有的血氣,冰寒的刀鋒鎮住了噴薄欲出的苦痛,少年在一丸穿透時光的香中,靜靜地承受刀割。

照浪雙目掠過驚異的光,“這剪刀真能不流血?”紫顏把喝到一半的茶水吐出來,冷淡地道:“換一杯茶,泡得太老。”照浪又好氣又好笑,不知紫顏爲何對長生的死活和輸贏結局毫不在意,分明與以往不同。他心中一動,這姿態亦是紫顏的易容?

模糊人心,混淆視線,紫顏能如此篤定,左格爾一定討不了好去。

長生的身子劇烈抖動,香氣壓制不住他內在的暴烈情緒,驚恐地逃逸開來。左格爾見狀,又添了一粒香丸,催動爐火猛烈燃燒。照浪在意地凝望,等想起紫顏,他人已不在座上,再看,二樓走道上施施然走過一個身影,他竟去尋醫書去了。

左格爾顧不得其他,睜大一雙眼在那半開的臉面上尋找。半張臉皮被他掀起在手中,周遭的黑衣童子無不心驚膽戰,不敢直視。照浪看了一眼便覺無趣,長生確有幾分像當今皇上,可世上人千千萬,有個一星半點眉目肖似不算出奇。如今見左格爾割去少年的麪皮,他微微動了惻隱之心,暗忖就算撕去了這張,左格爾也造不出所謂的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