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點頭,帶了哭腔道:“少爺,長生沒用。”
紫顏一笑,想伸手摸他的頭,半空中手臂頹然落下,道:“你很好。”他看了看姽嫿、螢火,安然地道:“你們都在就好,我走得也安心。”
側側恐懼地拉起他一隻手,彷彿是一道橋,通往內心。她看見他清如月光的雙眼並無一絲陰霾,像是在說,不要害怕。
可是怎禁得住離別的痛?這是最後時分,就要再見不到這人,側側一時間停了思想。
“並蒂蓮兒,一般心苦。”紫顏握了她的手輕笑。他是懂她的,在惜別的一刻,誰能如莊子鼓盆,唱一曲高昂的別歌?即便看得破,想得開,放得下,愁緒來如涌潮,由不得控制。
側側含淚凝睇,兩手緊握,兩心交纏。
“說個笑話吧。”紫顏用另一隻手在臉上畫了個圈,露出狡獪淘氣的笑容,“這一張臉既是易容,我就不是真正的紫顏,就算我去了,你們也絕不要傷心哭泣。何況人都要過這關,能搶先一步,是我的福氣。”
長生調轉頭去對了爐火隱哭,螢火嚴肅的面容彷彿有了刻痕,刀削般難看。姽嫿聞言怔怔看了他,“那你再留一個紫顏給我們。”紫顏手指微擡,指向長生。
長生聽見此話,回過頭,見衆人看向他,窘了臉難過地道:“少爺,誰也代替不了你。”傅傳紅此時踏進屋來,聽到這一句,遠遠地望了紫顏。
易容師像渴望飛翔的鳥,正要跳脫大地的束縛,輕盈地邁向天空。
時光如流水,他們從未覺得半個時辰會如此短暫,不知下一次呼吸時紫顏是否就會遠去,疑懼地等待猙獰的死神。紫顏始終輕揚着笑,和每個人說着閒話。有時,衆人生了錯覺,這不過是個尋常的午後,而後,會有無數個日子,一如今時。
即便真的是最後一刻,奇蹟也必降臨。
在他祥和的話語中,忘卻了生死,忘卻了前塵,彷彿低吟淺唱一首歌謠,衆人的不安慢慢撫平了。
銅爐裡噼啪一響,紫顏粲然的笑容忽地一滯,蕭然闔目長逝。
一縷香魂終飄散。
衆人措手不及。螢火直直跪倒,長生嘶聲拍了牀板哽咽低語:“少爺,你說的,要還我一張臉……你快醒來教我。你還沒能帶我們去五湖四海……”
他悽惻地哭將起來,撕心裂肺的苦楚驟然襲遍全身,恨不能當即用刀抹了脖子,一同隨紫顏去了。什麼平常心,什麼不動心,痛失少爺的剎那他全記不起,天地盡黯,一顆心停了跳動,只知趴在地上奄奄地哭。
“你一直說要對抗上天,爲什麼沒能做到?”姽嫿憤憤對了紫顏不動的身軀質問,不信他就此離去。長生擡起頭哭道:“不,他能做的都做了,是我們沒本事。”姽嫿跺腳跑出屋去,傅傳紅顧不上其他,連忙尾隨追去。
螢火面無表情地走出去,珠簾在他過後暗啞地沉響,聲聲如泣。
側側杏眼凝霜,並不曾流淚,只癡癡地望着紫顏。夙夜進屋,在紫顏胸前的玉麒麟上拂了一下,又喚她:“夫人珍重,他已經去了。”
說什麼綵鸞仙侶共餘生,他卻獨自去了。這一生的燦爛,若沒了他,如絃斷音絕,一張琴再出不了聲。側側聽不見任何聲音,彷彿有利刃從胸腔中劃下,將心剖作兩半。她跪在牀邊,沒有起身的氣力,這身子、這心神都不是自己的了。
夙夜扶起精疲力竭的側側,“哭出來心會好過一點。”
側側看了他一眼,眼前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清。她丟開他的手,踉踉蹌蹌出了披錦屋,往裁玉築走去。飛旋的雪花落在她身上,側側恍若不覺,一腳深一腳淺走在地裡。
夙夜放心不下,一路跟隨過去,見她收拾了幾件給紫顏制的繡衣出屋來,一徑走到河水邊。雪花漾進碧水中就不見了,驟生驟滅,留得片刻妖嬈。她默默看了片刻,一刀鉸下去,剪碎了錦緞。
細畫的芙蓉,勻粉的清荷,沾露的嬌杏,但見繁花逐波逝,那些幽香縹緲的針刺紋樣,盡數在水上打轉。幾個波折,就隨了冰涼河水,漸漸遠去不見。
不知道天是如何黑的,夜是如何盡了。
周遭安寧無聲,像極了死亡的靜,側側站在一條七彩的河流上眺望。對岸是他的身影,環繞稠密的香氣,黑翼的蝶凌空起舞,迎了星光的指引。
他越走越遠。側側大聲喊他的名字,紫顏,秀睫忽睜。
側側張眼望了碧紗羅帳出神,一切不過是個噩夢。紫顏的離去,僅是她內心懼怕的一個夢,彷彿還能聽見他均勻的呼吸。她感傷且慶幸地捂住了臉,她沒有錯過他。定定醒了會兒神,起身轉到東屋,釘住了腳步。牀前長生趴着睡了,空蕩蕩的錦被下,渺無人影。
俏臉凍得煞白,側側想起了姽嫿的話,“你有沒有一次,能離開他爲自己而活?”
她不能。
心裡眼裡全是他的身影,香粉金縷,曼妙地旋轉下墜。
再沒有喘息的氣力。
紫顏去後,京城連日雨雪紛飛,像是在洗刷悲哀,因此久久停柩未葬,只在披錦屋、瀛壺房、拂水閣等處點滿蠟燭追思。側側柔腸寸斷,閉門不出,在裁玉築獨自懷想。傅傳紅終日陪了姽嫿,談起當年的一些事情,由她哭哭笑笑,慢慢打起精神。
“早早下葬,不致讓他體內毒素散發,想來紫顏也不願連累他人。”夙夜肅然勸道。
長生依言與螢火一起爲紫顏操辦後事,京城各處有人來弔喪,先前認得紫顏的一衆易容師及醫師趕來哀悼,俗事繁多雜亂。長生與螢火兩人忙前忙後,讓側側和姽嫿、傅傳紅專心守靈,又遣了伶人看顧他們。尹心柔弔唁後仍回蘼香鋪,在鋪子前後掛上白幔致哀。
紫府內外棚戶鱗次,挽幛連雲,雪白的一片宛如銀山。
消息傳出後,照浪悄然到了鳳簫巷,順了青石徑走向前,有紙花越牆而出,飄落到他腳下。
“紫顏死了……”照浪喃喃地念了一句又一句,重複如誦經。他默默在高牆下立了一陣,渾不覺北風吹面冰寒,直到夜色漆黑方纔離去。
紫府連做幾日法事,日間戲臺上笙鼓齊鳴,晚間則焰火漫天燒去悲慼。
夙夜常在積石園的山石上打坐冥想,說是紫顏靈柩入土,就會離去。姽嫿怨他涼薄,也不大理會,長生倒是惦記着,每日順路往園子裡走一回,向他行禮問安。
一日,天一塢里名喚如蟬的班頭來請側側等人,衆人不知何事,隨她一路去到雲渚樓的戲臺邊。臺上粉黛如雲,衆伶官飾了舞裙檀妝,調弄玉簫金管,只等觀者入席。如蟬道:“先生先前寫過一套傳奇,交代吩咐,若有日他或遭不測,權且讓我等排演這本戲,聊遣傷懷。”
側側想起紫顏那時調音擇律,寫詞串曲,將戲本改過數回,原來暗自安排了後事。她心下淒涼,又有了些許寄託之情,問道:“說的是什麼故事?”
如蟬道:“說的是一個易容師遊戲人間,看破生死。”姽嫿黑了臉搖頭,“他怎不說去求仙?他參悟了,丟下我們難過,沒良心!”側側拉起她的手,微微掙出一縷笑容道:“他一片心意,又花了心血,且安心坐下聽一場。”
那是紫顏去後,姽嫿第一次見她笑,酸楚溫柔。尹心柔在一旁聽了,偷偷抹淚,螢火、長生兩人亦低頭垂眉,順了席坐定。傅傳紅叫人拿來戲本,飛快翻了一遍,慨然笑道:“果然是紫顏,走也走得灑脫!”
雖備有珍饈佳釀,幾人全無胃口,一徑癡望臺上笙簫。
姽嫿張望片刻,道:“既是演他的戲,豈能無香?我去佈置。”起身帶了尹心柔,着人搬來爐鼎,縹緲的香氣頓時如菸捲碧雲,嫋嫋氤氳。
暗箭般的香來時猝不及防。成也薰香,敗也薰香,衆人嗅到香氣,愛不是恨不是,心境繚亂複雜。他們知道,若紫顏還在,必不會怪罪於香,反而笑他們拘泥。
臺上一個伶人羅袖鳳錦逐風俏立,一身香霧,陌生的笑容裡挾了熟悉的韶秀溫雅。
他去了,灑然的身影像是從未離開,令人生生要望到眼瞎。
“光陰似流水,日月搬昏晝。塵俗一筆勾,世事都參透……”泠泠樂音起,悲歡離合漸次上演,紅塵內外衆生相,一聲聲委婉啼轉。衆人投進戲夢人生,玉簫錦箏,對景傷情。哭一回,笑一句,悲極了反而收了淚。側側咀嚼每一詞曲,心事逐歌揚塵,彷彿炭火消冰,抑壓多時的哀思稍減。
及一齣戲終了,餘音未絕,衆人只想再看一回,無憾於紫顏良苦用心。那個扮演易容師的伶人甚是乖巧,特意走到側側、姽嫿面前,奉上兩雙繡鞋,“這是先生爲排戲縫製的,大小卻是誰的腳也不合。”側側與姽嫿拿起看了,分明和她倆的鞋一個模樣,默默收下了。
姽嫿看了看臺上,驀然說道:“他既往生,我也要去了。”
“你要走?”側側愈加戚然。
“京城這鋪子已盛名遠播,我要帶心柔去別處再開十幾家分店。蘼香鋪必要超越霽天閣,那是我對師父和紫顏的承諾。”姽嫿說着,臉上流出憧憬的瑩光,跳出了一時的悲傷。
側側明白,她不想久留這傷心地,失去了紫顏這個羈絆,又可如從前般自在。
“你要保重。”側側不知再說什麼,寥落的心情一如爹爹去後那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