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9章

“嗯?”

“不然爲什麼想收了紫顏去……”

“誰都想有少爺陪伴吧。”長生苦笑,不知如何勸慰,只能順了她的話說。

側側出神地道:“要是我能有趣一點,讓老天爺選上了,就能代紫顏受這個苦。”

長生不敢直視側側,她容顏憔悴,粉黛不施,一身舊錦衣裳宛若花謝,令人見之心酸。他把彤莪果攥得緊緊的,幾乎要嵌進掌心裡。

“少爺必不願聽到你這樣說。”

側側緩緩搖頭,“一直以來,在風口浪尖的人都是他,有時真想擋在他身前,替他多擔待些厄運。偏他再苦再難,不太會說出口。從來是他幫人排憂解難,臨到他自己倒下,我們卻沒人能施援手。”

長生想到紫顏的千般好處,一串淚珠墜下,哽咽道:“別說了……是我……對不起少爺……”

側側端詳紫顏平靜的臉,從前的笑語印成模糊的輕痕,彈壓後一鬆手就消失了。

“不是誰的錯。”

冰涼沁骨的夜風鑽入人的心裡。

長生禁不住這淒涼,默默地放下彤莪果,退出了屋子。側側撿起丹果輕拭,殷殷如血的表皮,像是要吞噬所有的癡嗔貪戀,清冽的紅光逼人心魄。她由是想起千姿與桫欏的糾葛,這茫茫世間,得一份真心實意如此不易。

她和紫顏好容易走到這一步,眼看就要把臂共遊四海,過逍遙無憂的日子。世間女子,誰人求的不是這種緣分?可老天竟吝嗇如斯。

再爭強好勝,亦賽不過天命薄情。

側側持起星雲紋鏡,在燭火下照着容顏。鴉鬢花冷,眉黛香黯,伶仃骨瘦的樣貌早不是從前的俏佳人。她沒心思自憐自艾,只想着他若醒來,瞧見這一副衰疲之態,怕是要心痛。想到情深處,她打開脂粉盒子描翠眉,點櫻脣,要遮去這愁城怨海里的漫漫哀慼。

縱是多愁多病身,也要銷金墮玉爭一口氣,不讓苦難埋沒了顏色。

妝成,飄忽的思緒驟然千萬裡。殘燒的絳蠟凝在紫檀案上,她望見鏡裡,兩行淚不知不覺滑下,那是無法抑制的心頭苦。再怎麼強壓硬忍,依舊不可遏阻地奔涌。

清淚斑斑,灑在香案,灑在粉盒,灑在柔腕。手中的彤莪果被眼淚打溼,竟是一熱。側側感應到什麼,將彤莪果放到燭下端詳。它承載過蒙索那王室後裔之血,如今又有了淚水傾情的滋潤,果實忽從內裡盛出盈盈清光,像是一顆會跳動的心臟。

血淚相和,起死回生。

側側驚喜地將發亮的彤莪果放在紫顏額頭,半晌見沒反應,又放在他脣邊。映射了瑩亮的珠光,紫顏的嘴像是動了一動,側側大叫一聲,驚動童子喊來姽嫿等人。

衆人圍過來,看見這等情景不覺稱奇。姽嫿見多識廣,喜道:“這下成了名副其實的輪迴果,決計能救命了!”長生搔頭,道:“不知怎麼用。”側側含淚道:“有良藥在,總有救治的法子,天無絕人之路。”

傅傳紅用錦盒盛了彤莪果,安置在紫顏牀頭,溫言勸側側她們回去歇息。側側心中微定,難得乖順地應了,姽嫿陪她返回裁玉築。等兩人去了,傅傳紅對長生道:“我們不能偷懶,天亮前最好尋出用法,免得她們再失望一回。”

兩人挑亮鳳燈,傅傳紅想起了少年紫顏的沖天鬥志,看長生奔前跑後,把一捆捆書抱來他面前。回不到過去,卻總有依稀的前塵一幕幕重現,他們走過的路,由後來人一一步上。傅傳紅微覺悵惘,在歲月中遺落了什麼似的,一些個閒情,一些個心緒,他停停走走,灑落筆墨描繪衆生,可心事豈是畫得盡的?

長生忙了半晌,擡頭,見傅傳紅呆呆望了他看。

“大師怎麼了?”

傅傳紅失笑,嘆道:“……我原想收紫顏做徒弟,沒想到,如今還是沒個稱心的傳人。”

“大師年紀尚輕,何必急着找傳人?”

傅傳紅搖頭,“教學相長,就連悶在深宮教那些娘娘公主們畫畫,也有裨益,只是多少而已。人一旦能如癡如醉縱情遊藝,自會瘋癲着魔,別有一番格局。我想遇上鍾情技藝的人,譬如紫顏和姽嫿,譬如皎鏡和墟葬,也譬如今日的你。”

長生感受到他的寂寞,說要收徒弟,無非想有個知己常伴眼前,靈犀相通。兩人都不再說話,相視一笑,默默翻着書。指尖嘩嘩響過,有人一起承擔,悽清冬夜便算不得漫長。

燈芯裡一簇明黃急促地跳着,像是不甘苦短的生命,要熬出驚世的光芒。

到了次日太陽初升時,長生眼睛一跳,怔怔望了一行字。

“極樂果闢百毒,得而末之,以不謝花汁和之,服之可永年。”

他的手零落地抖起來,這是天意,還是少爺先知?傅傳紅察覺異樣,奪過來看了,喜出望外地道:“有救!”

一行人到了紫顏牀前,側側見有了眉目,心中寬慰。姽嫿依書將彤莪果研成粉末,調了不謝花的汁水,混成了淺淺一碗湯藥,慢慢灌入紫顏嘴中。

待灌下藥,候得一時三刻,紫顏的呼吸聲漸漸響了。側側只覺心口“咚”的一聲,軟軟地依了牀沿坐下,全無力氣。姽嫿拍手道:“好了,好了!”

衆人等紫顏張眼,不料他眼皮紋絲不動。幽冷的冬風一下子從窗口兇猛地吹來,長生忙去關窗,回首見側側抹着眼勉強笑道:“有風沙……”

徒添遺恨。要經得幾次消磨,從雲端跌至塵埃,才能渡盡劫難?

衆人一時無語,守了紫顏呆坐良久,最終,一個個似聾若啞,紛紛逃離開這傷心地。

一襲墨袍,就在最無望的冬日閃進紫府。

聽聞夙夜來時,久無笑容的姽嫿流星踏月地趕到府門前,在她眼中,那人一如往昔,漫漶不清的面容總像在嘲笑碌碌蒼生。靈法師徑自沿曲廊往裡走,天空飄起瓊瑤碎玉,纖纖飛雪如天在嗚咽。

側側鬆挽雲鬟,素淡臉龐上略染胭脂,由長生扶掖而至。

“見過大師。我師父她……”

夙夜微笑,如清風明月,令側側心生悠然,“她在等我。了結此間的事,我就去尋她。”側側略心安,想青鸞總算有個好的結局,不枉千里奔隨。

夙夜察言觀色,又打量了一番長生,“紫顏在哪裡?”側側聽他口氣,竟知道紫顏應劫,慌不迭脫開攙扶,疾步奔向披錦屋。夙夜腳下未見得移動,飄飄地跟在她身後。

傅傳紅這時聞訊趕來,見姽嫿一臉欣慰,點頭對她道:“他來了就好。”

夙夜走到披錦屋門口,迴轉身對跟隨的衆人道:“我要獨自看望,能否請諸位在屋外相候?”側側一怔,雖不解其故,料想他必有奇術不欲人見,只得應了。姽嫿顰眉道:“喂,你不許搗鬼,不然寧可等皎鏡來了,再做計較。”

夙夜飄忽的身影像要如雲飛去,淡淡地道:“死生有命,我不會枉爲。”

傅傳紅拉了拉姽嫿,她明明心中喜悅,因失望了太多回,也變得小心翼翼。夙夜入屋之後,一行人就聚在廊下等着,渾不顧雪落身寒,一心等着那人與紫顏攜手一同出來。長生想着夙夜身上的仙鬼之氣,知道這就是少爺看重的對手,心生鼓舞,盼着有好消息傳出。

一炷香的辰光後,夙夜的墨袍像是染了一層灰,黯淡無光地蕩來。

他神情凝重,“看得出你們竭盡全力,連彤莪果也給他服下。若是尋常絕症,此時已然迴天,可惜並不對症……他還有迴光返照的半個時辰,你們好好把握。”

衆人如遭重擊,一個個目瞪口呆。

“你是靈法師,怎會救不活他?他最信的人就是你。”側側愕然,竭力分辨夙夜的神色,生怕聽錯了。

夙夜垂下眼簾,如閉目的神佛,“你不該耗費光陰和我閒談,快去吧。”

側側丟下他奔去,姽嫿怒道:“他好端端躺在屋裡,爲什麼你一來,反而只有一會兒可活?”

夙夜坦然注視她,“我正是來與他送終。”姽嫿忿而噙淚,追着側側去了。

長生腳下不穩,勉強拽住螢火的胳臂,問道:“他說少爺只有半個時辰……”螢火無語,扶了他往一邊坐下。長生剛一坐定,忽地彈起,“我要看少爺去。”

曲廊里人散得乾淨,只有傅傳紅留意夙夜的神情,變幻的臉面如有笑意,便道:“你說的可是真話?”

夙夜回首望他,淡然道:“今日是他解脫之時,你該歡喜纔是。”

“我是凡人,他若去了,豈有不傷心的道理。歡喜從何說起?”

夙夜含笑拍拍他的肩,“凡人歷劫求生,如今他功德圓滿,渡劫而去,免受病榻纏綿之苦,也再無塵間恩怨糾結。難道不應歡喜?”

撣不去的煩惱,世人並不介意,唯懼不能生存。傅傳紅愣了半晌,想到浮生如寄,誰知是夢是醒,倘若紫顏此去真得解脫,未嘗不是樂事。一念及此,哀傷竟化作釋然,細思其中深意,不再如先前那般難過。

披錦屋中,側側、姽嫿、長生、螢火圍在牀前,紫顏睜開眼微弱地望了四人微笑。

“你們都瘦了……”他的目光依依不捨地拂過,閉眼歇息了一下。衆人心被擰緊,看他緩緩張眼,稍稍安定,只是想到那半個時辰之說,無不覺末日來臨。

“我很倦,”紫顏努力地笑,不堪沉重地想繼續睡去,“可像是有多時沒見,你們的模樣都變了……天也好冷。”長生忙翻弄銅爐,與螢火協力端近了些。姽嫿在指尖挑了一抹淡淡的香氣,灑在枕上。紫顏提了提神,看了長生道:“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