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鬱香呈瑞,玉管咽春,掩過了堂外蕭瑟淒冷的寒意。
聽過一曲,側側進來在他身邊坐了,婆娑秀影,婉轉歌喉,聲色總是不厭。紫顏道:“雲遊時可享不了這個福。”側側一笑,“你捨不得,我們不走也罷。”紫顏搖頭,浮現出厭厭的神情,像是膩歪了京城這個醃臢地。側側心下明白,沒再說什麼。
不一會兒螢火走近,一臉怒氣,側側知他平時極有耐性,想是出了事,朝他使了個眼色,走過一邊悄問:“是那孩子的事?”螢火道:“他扮成夫人的模樣裝瘋賣傻,惹得路人笑話。”側側皺眉想,竟是個膽大妄爲的主,情知這樣的人紫顏更不會見,笑道:“我去瞧瞧,敢欺到我頭上。”
她換上英氣颯然的翠毛錦織金雲狐皮箭衣,外罩了一件琥珀衫遮雨,沿穿廊到了府門。打開大門,神荼閃過一張酷似她的顏面,笑嘻嘻地道:“果然把夫人逼出來啦。”
“易容不是讓你拿來胡鬧的。”側側斥道。
神荼聞言冷笑,掛了一身雨水,抱臂道:“這紫先生架子好大,一天到晚打發你們做擋箭牌。難道他怕了我不成?我上門求教,他就該見我,哪有閉門謝客的道理。我不管,他就算病了殘了,只要還能易容,就要和他比一比。”
側側又好氣又好笑,“若不是長生不在,隨便找個人就能把你這狂小子比下去。”
神荼傲然道:“忘了告訴你,你說的那個玉觀樓我早就去過,裡面的人本事不值一提,有個叫石火的,和我照面時就輸得一敗塗地,連師門的信物也留給我了。”
不能任他無理取鬧,側側此時竟想起了照浪,如果他在,哪怕易容術不及這孩子,也定能把他嚇走。想到此,她心一橫,緩緩從髮髻裡摸出一根針,悠悠地問:“你想清楚了,到底走不走?”
側側刺出繡針時,神荼如風掠出一丈開外衝入雨簾中,身手異常靈敏。側側稍一遲疑,這孩子躥到石獅子後躲起來,扮了鬼臉道:“你這姐姐好凶!不和你玩啦,我走就是了。”說完當真轉身離去。
側側疑他有詐,過了一炷香的辰光再去,雨停風歇,巷子空寂如睡,他果然去得遠了。
第三日,側側未聽到門外有喧譁,想那孩子終肯放手,一時也就忘了。沒多久車馬喧譁,側側疑心神荼搗鬼,立即帶了螢火出門去看,不意來了熟悉的客人,竟是文繡坊的佔秋。
久別重逢,側側喜出望外迎上去,牽了她的手。兩人邊走邊寒暄,側側問她所來何事,佔秋道:“宮中繡院命綺玉坊主進宮任職,文繡坊現下無首,奉前坊主令,請七師姐回去接管。”
自側側到了紫府,六師姐綺玉繼任文繡坊坊主之位已逾兩年。見到師門來人,側側驀然驚覺她一直想念在繡坊和衆人相聚的日子。金織玉繡的彩帛給了她太多力量,而今遠離了那番熱鬧,心內說不寂寞是假的。
“姐妹們好麼?”
佔秋挑諸人的近況說了。夜笳的織錦被異國皇帝欽點爲貢品,紗麟將生意做到了海外的島國,仙織的麟兒與瑤世的愛女結了娃娃親,珠錦終於安定下來開了繡院。諸姐妹唯一牽掛的就是側側,希望她有個好歸宿。
“綺玉坊主說,若是七妹無心織繡,不來做坊主也無妨。但若有心將繡法發揚光大,不如帶了心上人一起來文繡坊,共同操持。”
側側俏面飛紅,心想紫顏已說要離開京城,不如一齊去文繡坊。她心思流轉,瞥見螢火在一邊聽着,想起神荼的事來,悄言吩咐了幾句,螢火拔足而去。
打發走螢火,側側拉佔秋去了她的裁玉築。經歷錦繡一事之後,紫顏做主把朵雲小築的名改了,手書了那麼個匾額,又拆了間隔的高牆。佔秋見了,只覺側側好事將近,暗自爲她欣喜。
到了午膳時分,側側安排酒筵招待,佔秋稍用了飯菜,問她意下何如,想要早早回去覆命。
側側躊躇半晌,未幾,紫顏也來相見,聽到佔秋的來意呆了一呆,笑道:“這是好事。”側側凝眸淺笑,“你准不准我去?”紫顏隨口道:“你去自然大好,可憐我要一個人浪跡天涯。”側側呵呵一笑,欲語還休,偏沒把綺玉那句話說出口。
佔秋冷眼看這兩人,側側在旁人面前何等灑脫,見了他不免拘泥,想是用情過深的緣故。她是過來人,不由暗生感嘆,細細打量紫顏的容止,笑靨裡彷彿有一絲霜天般的冷,不易察覺地鬱在眼底。
待要再端詳仔細,紫顏的電目直直射來,佔秋一畏,縮回目光不敢對視,心裡反覆想着那抹清華之色,像是連她的心也要一起凍住。
她不便對側側明說,又不宜拿繼任的事催逼,遂笑道:“這事慢慢再說。我初來京城,一要爲綺玉坊主進京準備,二要爲姐妹們選些土儀帶回去,有什麼去處能讓我好好玩幾日?”側側想了想,說出一串地方,要帶佔秋去見識。佔秋推說有幾個婆子跟着採辦,不必她陪同,好說歹說側側才應了,另備一份大禮恭賀綺玉。
忙忙碌碌一陣後佔秋去了,側側從府門送行回來,走到半途見有早梅綻放,幾簇嬌黃惹人心憐,在廊上伸手拈起一枝細賞了片刻。花影間有青衣閃過,側側叫道:“站住!”
那童子只在東角門行值,側側操持家務多時記得清楚,因而問他可是有事。童子轉身答道:“那小子又來了,好在被我趕走了。”側側道:“既如此,不必通傳。”童子應聲欲走,側側忽覺不對,定睛看了看,冷笑道:“果然是你易容進來,只是個頭差太多。”
那孩子嘆道:“明明墊了鞋,仍是不夠,折騰身形真是麻煩。”
側側當即摸針,神荼逃開幾步,躲在花樹裡用手止住她求饒說:“好姐姐,我這三顧紫府誠意已夠,你就通融一下。”側側啐道:“事不過三,今次闖到家裡來了,簡直是強盜!”神荼苦笑道:“你家先生真是難見,不知我要費多少工夫才能……”他忽然滾出一大顆淚,“才能見到他,以慰我師父在天之靈。”
神荼索性蹲下大哭,地裡泥濘未除,他個子又小,直如泥娃娃一般。側側起了惻隱心,問道:“你師父過世了?”神荼眼淚汪汪地道:“我從小侍奉他老人家,可是……可是……還沒學盡他一身本事,他就……”
側側想起沉香子去時的情形,有了同病相憐之意,口氣一軟,道:“要見紫顏不難,要比易容就……”神荼抹去淚,仰起頭自負地道:“我到他面前,就有法子激他動手,只求姐姐成全。”
側側低頭思忖,神荼見她意動,只管撿那些怨泣悲傷的師徒遺恨說了,側側越聽越是難過,咬了脣道:“你且換回衣衫容貌,我帶你去見紫顏。”
香霧縈風縹緲,披錦屋裡燃了絕好的香,遠遠走近恍若踏足仙山,醺醺然輕了骨骸,酥了心神。側側知紫顏在焚香療傷,特意囑咐神荼不可擅近,將他留在屋外的桐月亭裡候着。
一進屋,香氣如策馬衝泥逐身而上,側側蹙眉張望,見數只掐絲琺琅魚耳爐裡火光大盛,連忙用香灰壓了下去。整座屋子悄無聲息,她疾步走到東屋,紫顏倚了蓮心枕睡去,身子歪在羅漢牀邊。
側側手拉錦被,輕輕一動,紫顏張開雙眼,四目赫然相對。側側窘得逃開,紫顏昏沉間仍在迷糊,眼神空蕩蕩地望了她,問道:“我睡着了嗎?”側側定了定神,收起散逸的綺思,小聲地道:“香藥用量太重,我險些被薰出去。”
紫顏坐起,倚在緙絲靠墊上微闔雙目養神。
側側不忍勞他耗神,嚥下神荼之事,去將爐火熄滅。紫顏摸了摸背脊,無形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是睡着了,而是被藥性催暈了過去,如滿地落英不經風。想到此,不由心灰,不欲讓側側傷心,伸手撈起一方絲帕,將額上的細汗抹盡。
牀幃四周流溢濃香的氣味,彷彿棉絮沾衣。側側打開格子窗想透一口氣,遙遙見着桐月亭里人影全無,暗道不妙。她轉頭看紫顏,彎彎笑眼如昔,似乎香到窒息的煙氣對他而言,只是尋常。
她斂了愁眉,笑道:“等你換好衣裳,我們喝茶看戲去。”她走去屋外,想從庭花玉樹中尋找神荼的蹤跡,走來走去不見片影,紫顏也遲遲不曾出屋。
側側奔回屋去,那孩子在紫顏牀前,抓了他的手兩兩對峙。神荼像初次面對獵物的幼獸,挺直的身板裡隱着無窮爆發力,勾勾地盯了紫顏發呆。紫顏懶洋洋地撐着眼皮,無視他就要撲過來的氣勢,彷彿早嗅出他的斤兩,不值一哂地微笑以對。
“你這屋子好香。”神荼寒暄。
“放開我的手。”
“我會調易妝丸,會制*,會修發剪眉削骨磨皮,你會的我都會,敢不敢和我比?”神荼扣住紫顏的脈門,一派威脅的神態。
側側第一次見小孩子吹法螺,嘟嘟響得好聽。紫顏任他抓了手,自玩着另一隻手戴的玉扳指,不再擡眼瞧他,嘴邊淡淡留笑。這笑容能引得花嫉,也會激人火起,神荼果然經不住,嚷嚷道:“說,你要怎樣才肯和我比?”
紫顏看了他道:“說說你易容遇到的最大難題。”
神荼愣了,鬆開手退到一邊,苦臉想了想,像挑選稱心的玩偶那樣困難。側側看到與他年齡相符的稚嫩,從眉梢眼角的猶豫中滲出,有點可笑,也有點羨慕。他眼底的熱情掩蓋了慌亂,小孩洋洋得意地道:“任它什麼困難,沒多久就能迎刃而解,要說眼前的難題,就是如何打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