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2章

等馬車轉回紫府,已經華燈高挑,側側和螢火早等得倦了。

玉壘堂上,紫顏說起長生要回鄉,側側撇過頭去,螢火也沒了聲息。長生想到要離開這兩人,更添愁苦,又是淚如雨下。兩人連忙拉了他安慰,長生想起日間的遭遇,哪裡忍得住,恨不能把一生的淚哭完,幾人的衣衫都被弄得溼漉漉的。

紫顏忽然想起一事,轉回屋裡拿了一本冊子,交付長生,“我記下了這些年易容的心得,尤其用藥一章你要多看,若有日青出於藍,竟可將你的臉面重生了,便不枉我一番苦心。只是天下藥材,藥性相反相剋甚多,我這裡收錄的是親身所歷之言,不可不謹慎,否則……”他戛然而止,微笑不語。

長生怦然接過,手上沉沉的,翻到用藥一篇,密密麻麻無數的註釋,在成文後猶自修訂了多回。想到紫顏對他的期望與用心,愧然說道:“長生只是暫別少爺,請多珍重。”

側側展顏一笑,“對,對,你不是不回來,再說我們也能看你去,哪裡就成生離死別了?”

長生聲音沙啞地道:“就螢火一人陪着少爺、少夫人,我……我不放心。”螢火冷漠的臉上多了一分笑容,“我們等你回來。”側側道:“是極。若是你爹孃回心轉意,願與你同來京城住,你再把他們接來不遲。”長生拼命點頭。

紫顏在一旁半晌不言,此時忽道:“我們未必始終住在京城。長生的事既然已了,或者,我們也可四處雲遊去。”他轉向側側,“先去你的文繡坊如何?”

側側握緊他的手,“你真捨得離開?”紫顏點頭,往日眼中如龍蛇般的精光黯然退散,恍惚間掃卻了從容,只把眉頭鎖着。

側側想起姽嫿的話,他若能拋開易容術與她雲遊四海,或許,就能跨過那一劫。那時,哪怕泯然衆人,她也願與他一同走下去,至死不棄。

不知老天,肯不肯鬆手放過他?

長生見衆人沉湎離情之中,破涕笑道:“螢火,我要把你摘的不謝花獻給我孃親,她若知道我有你這樣的朋友,一定欣喜。少夫人,我會繡個枕套送給爹孃,告訴他們這是你教我的手藝。少爺……”他說到紫顏,拼命展開臉笑道,“我能不能討一套稱手的器具……”

“我有千姿在蒼堯所贈的那套,現下鏡奩裡的你拿去罷。”紫顏聽他提起不謝花,微微有些悵惘。

不是每個人都能有侍奉雙親的機會。紫顏看了看側側,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沒幾日,長生輕車簡裝自京師出發,一曲離歌逐風而去,邁入濃濃秋意裡。紫顏眺望飛鴻漸隱,鼻子一酸,打了個噴嚏。

天高雲淡,一地黃葉催斷鸞腸,來日相逢不知在何時。

自長生離開紫府後,不覺過了多日。

商陸的病情日漸穩定,有時分身附體時尚記得名姓,紫顏就喚他的名字讓他安定。有時那個暴躁或柔弱的分身不再堅持己見,有極短的片刻樂意與人傾談,側側會拿了金剪刀,裁了繡縷銀絲給他看,說一段衣痕裡的過往。有時商陸發呆,獨自在池邊看萍飄雁逝,螢火默不做聲地在一旁垂釣,意興來時,共飲一樽美酒醉倒花間。

天一塢諸伶人對商陸有救治之恩,他時常前去聽戲,廝混暢談流連忘返。偶爾*一回絲絃,借了戲文曲調修身養性,情志得以舒展,那些分身不再恣意跑出。

如此,秋月轉了冬風,商陸終於痊癒,更能自如地與紫顏談醫理論易容。紫顏閒時讓側側和螢火收拾傢什以備出行之用,卻因商陸在,擱置了行程。

一日,側側說起伶人待商陸的親暱態度,與先前的畏懼迥異,不由好笑。紫顏想了想道:“我們真要走了,她們也無處可去,不如把園子留下送她們照看。”

側側啐道:“你先前把骨董字畫全送了艾冰夫婦,我就不說什麼,都是身外物。這地方……不許也給了人。”

這裡耳鬢廝磨的每段記憶,豈能拱手讓人?紫顏知其心思,點頭笑道:“好,不送。我想贈她們每人一筆銀子,將來我們去了,不致飢寒受苦。”

側側向來對錢財無甚講究,聞言點頭,道:“商陸呢?”

“他想回鄉看妻兒。在此之前,行走四方,憑易容術賺夠銀錢買宅院,再把妻兒接出來住。”

側側嘆道:“有志氣,他果然是全好了。”

不幾日,商陸前來告別。與紫顏相處的這些日子,他受到的指點頗多,心志磨鍊得越發成熟。紫顏送他諸如雲光膠、夕蜜膠等難得的易容材料,側側則親制了幾身衣裳,商陸感激不盡,自知這是千金難換的真情義,深深朝兩人拜謝。

螢火爲他僱了車,送他前往城門。側側目送他離去,回頭看見紫顏蕭索的神情,道:“你如此盡心待他,是爲了什麼?”

紫顏溫柔一笑,“這之後我與你天涯相隨,忘了什麼易容、織繡,平凡到老也不錯。”

側側怦然心動,一時不知說什麼,倚門瞅了紫顏笑。過了好一會兒,她想起紫顏的志向,就問:“你說什麼對天改命的,不管了?”

“別人的命已改盡了,他們自有路可走。至於我的……”他攤開手掌,笑容未退,“我使盡了渾身解數,到底能不能安然度過,要看老天。”

側側驀地黯然,忘了勸慰,一顆心生生地疼。

紫顏見她俏面寒白,走去握住她的手,“你呢?除了我的事,還有什麼心願?”

“師父和夙夜不知怎麼樣了?她本想我繼承文繡坊,可是我……”

“如果沒有我,你想繼承嗎?”

側側心慟地看他,十個文繡坊也不及他一根指頭,但是,如果沒有他,她的確捨不得離開那裡。

晚間用膳時,側側愁眉不展,紫顏想起一事,對她和螢火道:“離開京城前,我爲你們備了一份大禮,到時想怎麼處置,都由你們。”側側和螢火對視一眼,不明他在說什麼。

紫顏也不點破,又道:“等了結了那件事,就可把往日一筆勾銷。從此海闊天空,我們都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

側側反而怕起來,搖了他的手道:“是什麼大禮?說清楚。”螢火蹙眉,飛快地轉着念頭。紫顏神秘笑道:“不可說。”自忖若非照浪有無數事須打點,恐怕此刻早是紫府的籠中囚。

側側猜了一陣,末了嫌紫顏小氣,不再理會。

次日一早,紫府大門被敲得乒乒乓乓響,童子飛報紫顏,說外面來了一個易容師。此刻紫顏正與側側在披錦屋整理他的錦繡衣物,無心其他,只說不見。

童子道:“那小孩跪在門口,不見怕是……”紫顏愣了愣,側側笑問:“多大的孩子,敢說是易容師?”童子道:“看去十歲上下。他沒說假話,瞧了我一眼,就把他的臉捏成我的模樣。要不是見慣少爺的手段,我還以爲……他是妖怪。”

紫顏聽了,卻一動未動,專心地清點衣物。側側起了好奇,遂道:“我去看看。”跟了童子轉到府門口。

一個眼睛奇亮的孩子站在石獅子旁,穿了舊舊的棗紅綢夾襖,頭頂盤了兩個髻。他一見有動靜,忽閃着眼朝來人笑。側側回了一笑,小孩道:“肯放我進去見紫先生了?”側側搖頭,小孩撲通又跪下,“那我等他答應了再說。”

側側心中好笑,“你又不拜師,這麼客氣幹什麼?”

“咦,你知道我心思!我正想來看看這個紫先生有沒有真本事。要是名副其實,我就拜他做師父;要是連我的花頭也沒有,我立即就走。”

側側想了想,回絕道:“你是聽說了玉觀樓的事來的?如今那樓封了,易容師的比試也沒了,我家先生不與人相鬥。你回去吧。”

小孩用雙膝向前走了幾步,移到側側跟前,一臉懇切地求道:“好姐姐,與玉觀樓無關,沒能趕上那時機是我福氣薄。紫先生是大師,我可是專程離家出走趕來見他,一路風餐露宿--若見不到紫先生,我死也不甘心。”說完,伸手拉住側側的袖子。

側側無心與他拉扯,心下躊躇不決,螢火這時閃出身,用手一託,把小孩擋在了一邊。

“先生問你叫什麼?”螢火板了臉道。

小孩大喜,“我是神荼,學易容四年,師父號蒼溪老人,不知道紫先生聽過沒?”

螢火點了點頭,把紅漆大門一關。側側隨他往裡走,問道:“紫顏肯見他了?”螢火搖頭。等到了屋裡,螢火說完小孩的來歷,紫顏沉吟半晌,忽然笑了起來。

之後他依舊埋頭翠綃麗錦,螢火無奈,只得由那小孩去了。側側放心不下,悄悄出去瞧了幾回。那個叫神荼的孩子並沒當真一直跪着,百無聊賴地在門外晃悠。

當夜,紫顏早早睡下。側側打發童子去門外看那孩子,回報說人已走了,便忘了這事。

第二日,神荼又在府門口吵鬧。不料天色不好,趕上大雨,他撐了把傘在外面飄搖。螢火趕了幾回,就是不走,生了根似的非杵在門外。

紫顏只當不知道,去到天一塢聽曲。因了風雨急鳴,雲渚樓外不能演,玉津堂裡還有個小戲臺,在那裡擺上排場吹拉彈唱。那些伶人自知沒幾日可侍奉,分外逢迎,特意穿了側側繡制的霞衣,鶯舌燕聲地唱起來:“靜裡休作觀,光中不見明,杳杳復冥冥。聞香不知異,對樂不聽聲,放下兩無情,纔是個真常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