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雙眼中再無高高在上的驕尊,純是思子的痛楚,紫顏心下一酸,輕輕說道:“那玉佩是在下無意得來,身爲易容師,看出它不是一般物事。原來果然是宮中之物。”
太后搖頭只是不信,顫聲道:“紫先生,你看我這張臉,告訴我,我的長子是不是尚在人世?”
“太后想他活着麼?”
太后清淚泉涌,悽然說道:“他自小聰慧過人,我……不,就算他是呆子傻子,我也盼他好好活着。從前我不明白,他沒面目活着又如何?我不該起念要拋下他。千錯萬錯,做孃的不該放棄自家孩子!”她拭了拭淚,像抓住一根稻草,苦苦哀求,“當初既是長生那孩子代了他的苦難,他理應無病無災地活着,是不是?對不對?”
這黃金闕、碧玉臺,冰涼如雪。
紫顏點頭道:“不錯,他理應活着,這個面相註定他早年劫難,成年後方得安樂。只不過,若再進這金鑾殿,好容易累積的福氣又要煙消雲散。”
太后*淚,用帕子捂住嘴,哽咽道:“我明白了,你去吧。”
“太后若是想念誰,不妨試飲一杯醉顏酡,聊解思念。”紫顏說完,握緊了那塊玉佩,頭也不回地走出宮去。
太后注目他的背影。他什麼都知道,是的,她求得醉顏酡是爲了解愁,可惜再多的麻醉,消不去心頭的傷,過去的錯。
踏出高高的門檻,冷風一吹,紫顏惘然地停步望天,一時兩袖空蕩,失魂落魄。照浪見他平安出來,狠狠打量了他幾眼,心情複雜地轉身離去。長生在宮外抽泣半晌,此刻身子哭軟了,歪歪斜斜站起,撲到他懷裡。
紫顏安撫了他幾句,攜手帶他出宮,兩人的影子一路蜿蜒,像兩株並生的藤蔓。
出得皇城沒多久,御道外百姓迴避,是皇帝謁陵歸來。煙塵細細地捲起,紫顏與長生匍匐在地,遠望繁麗耀目的杏黃飄過。龍旗豹尾、銷金麾仗、紫翠芝蓋一路鋪陳過去,刺得人心眼皆痛。護衛鐵騎的踏馬聲如轟隆雷鳴,尋常百姓聽了心膽皆裂,哪裡還敢動彈。
長生偷偷擡起了身,黑壓壓的頭顱如螻蟻爬滿御道兩邊,他想起多年前在山林裡的那一幕。翻天覆地的轉折,源自這金燦燦的顏色,輕一揮手,人命碾碎成塵。
紫顏伸手在他背上輕按,引他彎下身來,以免失儀犯禁。長生在低頭的剎那解脫地想,他與那抹顏色終是天壤之別,無須再有任何縈繫。
等鑾儀衛鹵簿的冠蓋輿馬護送皇帝入宮後,皇城外的市井又恢復鼎沸景象。紫顏尋回車駕,與長生一起坐了,避開了外面的喧鬧。
長生神志恍惚地想心事,紫顏凝視他良久,忽然問:“長生,你怕不怕見當初害你的女子?”
在搖曳的車上,驀地聽到這一句,如車輪馳過一個坎,猛然一驚。長生望了紫顏,少爺目如秋水,這平靜感染了他,猶疑間他說道:“有少爺在,就不怕。”
紫顏沉吟道:“好,終須過這一關。”長生心神搖簇,像是心頭刺入了一根針,微小卻尖銳的疼痛慢慢自傷口蔓延開來。
馬車踏過城外枯草,踏過野地菊花,轉過幾處山頭,慢慢地在一座莊院前緩了車駕。那時正午的陽光隱匿在烏雲之後,陰沉的天空下四野俱靜。長生掀開簾看,幾畝菜畦之地,雞鳴狗吠,一種遠離塵世的安詳。
紫顏牽他的手往青瓦白牆的莊院裡走。
長生小心地張望,來往的婦人都有幾分姿色,唯獨年紀不小,像是高門大戶的貴婦。她們不避外人,對了紫顏巧笑了行禮,令他更添疑慮。走到一處雕飾巧麗的花門前,紫顏停了步,隔了蓮瓣花窗往內探望。
長生也湊過來,不多時,瞧見了一個人。
她穿一身鑲印金彩繪薔薇花邊廣袖羅女袍,束了雙鶴穿雲綾地鸞帶,一雙絲履如踏煙塵,慢慢地從陰影處走來。
“是她!”神仙般的女子,她沒有衰老的跡象,唯獨眉目間沒有了當初的明媚。
她的心已經死在多年前。從宮中出走之後,她是尋常的美豔女子,得不到天家垂顧,再美也落入泥塵。
聽到長生的聲音,那冶豔不可方物的女子身形一滯,蓮步緩移,飄然出了花門。
“是你……”長生用手指她,剛凝聚回來的精氣又快被抽空了去,“你是害我的那個人!”
那女人精緻的玉龐湊攏過來,輕輕呵氣道:“你說什麼?”
長生渾身顫抖,用盡全身力氣叫道:“你……你給我洗了臉,我就……”他張開十指遮住了臉。他恨她,可他想不出該如何罵她,無論對她做什麼都抵償不了她的錯。長生只覺悲酸,對了她一張如花笑靨無聲地流下淚來。
那女子咯咯地笑,彷彿想起什麼,從浮光掠影中打撈起片斷過往。
“你是當年那孩子?居然活着?沒捨得殺你是我好心。太后把你丟了,你還能活下來,命真硬!”
“爲什麼?爲什麼你根本不認得我,還要害我?你要拿我做個幌子,是不是?你既害了我,那大皇子是不是也遭了你的毒手?”
“你說真正的大皇子?”容妃像是陷入了記憶,緩緩搖頭,“他長得那麼像皇帝,誰忍心傷他?雖是顏妃親生的,畢竟我看着他長大,替他換過衣裳,喂他喝過粥,五年時光……誰都想把他當半個兒子養,可惜不能夠……”
“你沒害他?”長生呆住了。他轉頭看紫顏,發覺少爺避在一株花樹之後。
容妃隨他目光看去,紫顏的臉彷彿變幻着容顏,捉摸不定地浮着若有若無的笑意。長生凝目細看了看,又覺那不是笑意,而是強撐起麪皮懶散凝視這世間。
“不要,不要過來!”容妃不知看見了什麼可怖景象,忽然衝了紫顏身後的花樹說。
長生叫了一聲“少爺”,紫顏移動了小半步,容妃捂緊雙眼大叫:“誰刺瞎了我的眼?誰?我看不見了……快把我帶走,從這裡帶走!”
長生嚇得連退幾步,婦人們趕來,向紫顏福了福,安之若素地拉住她,往花園外走去。容妃傾力想掙脫,一時雲鬢凌亂、金玉鳴響,羅衣也險險要扯破。那些婦人手腳麻利,其中一個取了長長的白綾,將她兩手綁起。容妃高聲喝叫,忿然咒罵,語近癲狂。長生不忍地撇轉頭。
紫顏走過去,拎起冰綺香囊在她眼前晃了晃,容妃的聲響漸止,眼神由狠厲轉爲空濛,婦人們立即七手八腳地將她扶出園去。
“她也得了離魂症?”
“嗯,經年積鬱,再難根治。不像商陸時迷時醒的,她幾月能清醒一日就是異數,連姽嫿的香也難奈她何。”紫顏頓了頓,辨析他眼角的心意,“長生,你還恨她麼?”
不是一句恨不恨那麼簡單。長生怔怔地想了許久,“我……我比她幸運。”
他心中疑慮紛呈,紫顏是從何遇上這女子,未可得知。儘管他疑心這可能是紫顏找人易容假扮的女子,但如果她真是容妃,這自作孽後的慘狀,令他無法咄咄相逼。
無論如何,他明白少爺的心意,要打開心結的人,不止商陸一個。
“可是有法子救她,就如救商陸一樣。如果我恢復你幼時的容貌,引她辨認承受,花費時日調理,也許能找回她離散了的心魂--你願不願?”
長生低下頭去,用細不可聞的聲音道:“少爺,你找個人扮成我的模樣即可,我……我不想再面對她。”
紫顏點頭,“我明白了。”長生咯噔一想,或許容妃根本無藥可醫,紫顏不過是試探。但是無論如何,他做不到再次面對她,寬仁地在醫治她的同時再親歷幼年的傷。那一道創傷太深,橫越了他整個人生,至今仍給他一張連紫顏也無法治癒的臉。他不是聖人。
“少爺,我是不是很絕情?”
紫顏悲憫地凝視他,嘆道:“我們都越不過心結,長生,這大概就是宿命。”
長生沉思了一陣。此刻他最爲掛念的是記憶裡愈見清晰的家鄉,他想回家,好好地盡孝道,補償這麼多年流離在外的骨肉親情。
“少爺,我……我可以出師了麼?”
紫顏瞧着他的臉沉吟片刻,嘆道:“可惜,我沒能完成承諾。儘管延長了換臉的間隙,這張麪皮想要根治,尚需多養些時日。”
“不,少爺既盼我青出於藍,就交給我自己恢復舊貌。”長生不覺激動,絮絮說了好些在打理臉面時領悟的易容之理,紫顏溫柔地聽着。
說到最後,長生忽然提起幼時家裡的事,惘然舊事早已無法述說分明,只有片斷的影像還殘留腦中。“我想我娘、我爹,還有,我好像養過一隻狗,也許已不在了……”長生垂下頭,忍不住哭將起來。
“你放心,你爹孃都活得很好。”
長生擡起淚眼,“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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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你易容時,你把一切記得的情形都告訴了我,後來我請人去當年皇帝遊獵的地方打探,搜尋多日找到了他們。可惜他們只想留在家鄉終老,你終須奔波這一趟。”紫顏遞上一幅輿圖,“你已會自制麪皮,記得平時易容別讓人看見,免得嚇壞雙慈。”
長生含淚接過,看紫顏標出的一個紅圈,心神欲飛。
尋訪雙親,這一步想了很久,不料突然可以成行。他又是喜悅又是驚惶,加上要離開紫府的不捨,種種情緒揉在心裡,越發哭得大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