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章

“螢火,我且問你,這些易容師要如何和少爺比試呢?”

“這……聽說由挑戰者選擇法子。照浪說先生手段通天,自不會被這點小事難倒。”

側側咬牙道:“呸,這人想方設法要折磨我們,必有刁難的法子讓人受苦。皇上也是個昏君,居然由了他擺佈。”

紫顏笑了安撫她道:“他有心慢慢折騰,總比提刀殺過來強,和他較量至今,我們也未輸過,你放寬心便是。”擡頭叫長生,“和我去玉觀樓走走如何?”

長生看了一眼螢火,道:“要易容去?”

“嗯,隨便找兩張面具,我們去瞧個熱鬧。”

長生躍躍欲試,返回瀛壺房取了他一直喜歡又不肯戴的兩張面具。這回是有正事外出打探,不是他刻意易容,就當是多塗了脂粉,長生這般安慰自己。

兩人自薜蘿洞暗道而行,出口是鳳簫巷外一處偏僻的宅院。長生想起一年前逃亡的景況,嗟嘆不已。紫顏領了他緩緩走在路上,指了四周的店鋪給他看。

長生猛然發覺,他很少陪少爺在京城裡流連,於都城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他是再渺小不過的匆匆過客。偶爾少爺差他做事,無非在紫府附近走走,這會兒要尋玉觀樓他才明白,他不比外鄉客更瞭解這裡。

如此,勾起了久久徘徊在他心中的疑問。他到底從何處來,遇上紫顏前是什麼人?孤苦如卓伊勒尚明白來歷去處,他錦衣玉食地活着卻懵懂不知過去。他默默凝視紫顏的背影,如果似少爺那般通曉天理命途,是不是就能尋回往昔記憶?

玉觀樓在海棠巷子口,原是買賣古物的店鋪,後來出了個恣意豪賭的子孫,欠債無數,樓閣收歸官府所有,改作酒樓,成了宦僚雅集之地。

玉觀樓形制富麗,飛檐重樓有若鳳之翔翼,此時樓內外多了鋪翠疊香的百盆蘭草,遠望去生了綠煙也似。往日的喧騰化作了沉寂,一柄綢面彩旗在勁風中獵獵作響,細看去,朱底墨線繪了一張眉眼皆笑的人臉。

長生眺望了半晌,被招幌上寫意的面容弄得悚然心驚,撇頭對紫顏道:“少爺,這張臉有鬼氣。”紫顏道:“這是易容師掛出的招牌,各人畫的面貌不同,和大夫在家門口寫某某藥鋪是一樣的道理。這裡既掛出了一面,該是有道行的人到了罷。”

長生心道,紫府門前幸好沒掛這玩意,有股妖邪氣,主顧哪裡敢來。他一邊偷覷樓內的人影,一邊道:“看上去怪荒涼的,沒幾個人入住吧。”想到有膽挑戰紫顏的人畢竟不多,微微一笑。

海棠巷周圍茶館食鋪密佈,往來行人甚多。紫顏眉尖稍蹙,像見到美人脣邊多沾了胭脂。長生怔了怔,知少爺從尋常街景裡看出了異樣,輕聲問道:“怎麼了?”

紫顏淡淡一笑,細若吹雪的聲音飄入他耳中,“你可數得出這街上有多少易容師?”

長生頓覺涼意掃過脊樑,雙眼定定望了販夫走卒、紗帽羅衫,一時難辨異貌殊顏。紫顏笑了笑,“罷了,仔細記着這些人的身形音容,你終有再見的時候。”

長生注目凝望,休說此刻川流而過的人有百多個樣貌,就算都記下了,易容師轉頭就換一張臉,豈不是白費功夫?他稍一遲疑,又覺紫顏交代的,對修煉之道總有裨益,當下耐心將目光掠過每一張面孔,將其整個舉止印在腦中。

“用心,莫用神。”紫顏再度提點,音如涓流緩緩匯入他耳中,“過度用神,對方就看穿了你的身份,要若無其事方好。”

說也出奇,長生這一掃視之後,隱隱對幾個路人上了心。或絳裳霓帔,粉黛眩目,或蓬頭垢面,衣飾雜詭。

“少爺,確有幾人不對勁。只是,對方能看穿我們的身份嗎?”

紫顏微笑,電目斜射,對面茶樓上一個俯身下望的麗顏女子縮回了身。

兩人往玉觀樓走近了幾步。紫顏的織金雲雁錦緞明珠袍很是奪目,長生所穿的鬥牛織金緞袍亦是風流蘊藉,路人紛紛投以豔羨目光。長生只覺不妥,小聲道:“是不是太張揚了?”紫顏做了個噓聲的手勢,長生便見照浪的身影在樓內晃了一下。

驟然回身太過刻意,紫顏與長生默契地走向茶樓底層,叫了兩碗熱茶。

照浪徑直朝兩人走來,長生慌不迭地凝視手中的茶水,聽到那城主在紫顏耳畔笑道:“竟穿了我當年送的料子。”

長生顰眉一想,果然是照浪所贈衣料做的衣裳,大爲懊惱。少爺若是每每這般招搖過市,別說易容手段高明的照浪能看破,就是引車賣漿之流也知道他不是常人。

紫顏並不尷尬,笑道:“你從城主降格爲樓主了?”照浪回望玉觀樓一眼,輕蔑之意溢於言表,紫顏便窺見了不羈的游龍,被纖細的鎖鏈困住了首尾,卻依然騰躍於雲端天上,有弒神的傲氣。

這是他和照浪即使敵對也惺惺相惜的原由。

“玉觀樓是做什麼的,想來你已聽聞。如今你名揚宇內,依舊在天子腳下,九重天忽有君恩,少不得要承情給面,莫要辜負才好。否則……”照浪的笑容裡夾雜幾分陰險,末兩字充滿了幸災樂禍的意味,“既然來了,不想去見見你的對手?”

長生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拉了拉紫顏的衣袖。紫顏甩開手,長生看到那個瑰麗的身影飄然進了玉觀樓,連忙跟在後面。

樓內四根楠木金柱通天而上,周圍有十二根柱子圍成一個整圓,長生仰頭看了眼,只覺氣象莊嚴。幾張泥金彩畫圍屏將底層劃爲幾塊,依稀有人聲自樓上傳來,爲偌大空間添了一筆生氣。站在樓中央彷彿乾坤在心,油然生出一擲千金的豪情。

“你久在家裡憋屈,不妨過來小住。”照浪指點樓內,侃侃而談,“此處每間佈置各有風情,樓上更有數千冊醫書,是我以往蒐羅而來,想看就來走動走動。”

“是你以前殺人時,順手打劫的吧?”紫顏不爲所動。

照浪恍若未聞,指了圍屏後面道:“外面掛的,就是這位先生的招牌。”

紫顏與長生走近,一男子安坐在紅木嵌螺鈿靈芝椅上,手中捏了一塊名貴的黃蠟石。從身後看,他衣飾華麗講究,手指修長白皙。長生好奇地踮腳探看,紫顏瞧了那人的背影,神色微變,很快又如清風掠過,不起波瀾。

照浪朗聲道:“你不是想見紫先生嗎?人已經到了。”

能在未明端倪時第一個挑戰紫顏,長生暗想此人勇氣可嘉,又恨恨地將照浪看好戲的神色收於眼底,努力維持紫顏那般不動聲色的神態,平平遞出視線,看椅上那人有何反應。

那男子拱起的背顫了顫,像是忽地從睡夢中醒來,哈哈大笑:“我是老熟人了,紫先生一定記得我。”他回過頭來,赫然是衆人在北荒所遇的左格爾,體態更爲富態,養得白白胖胖。他周身多了股囂然之氣,彷彿出籠的猛獸,自有狂妄的本錢。

長生想起舊怨,目齜欲裂,恨不能一腳踹過去。

紫顏無動於衷地點頭,猶如陌路。見多了他這副冷麪,照浪在旁冷笑,只怕刀架在紫顏脖子上,也看不到他驚恐,不由嘆了口氣,一心期盼玉觀樓裡能出一個讓紫顏束手無策的易容師。

只要一個就好。

左格爾一笑,知他不告而別,又盜走了紫顏的相思剪,與這家人的關係由熱轉冷,實是咎由自取。若不是贏了紫顏就能躍上龍門,他也捨不得拋頭露面,將到手的寶貝吐出去。

“如先生能允我挑戰,一旦在下輸了,自當奉上相思剪。”左格爾淡淡說道,有勝券在握的篤定。與方河集上相遇時一樣,他要的無非功名利祿,長生不屑地想,這樣的人不配做少爺的對手。

紫顏不作理會,像是沒聽到他的話,竟踱到圍屏邊欣賞錯彩鏤空的人物畫作。他在樓內緩緩走動,步步生蓮,引得餘下兩人的視線跟了他轉動,左格爾頓如黯然失色的塵埃,墮入了泥土。

左格爾大聲地指了長生道:“我就以長生的面容和先生一試高下。”照浪認真地看着紫顏,嘴角浮起詭譎的笑容。

彷彿有細小的波紋漾起在心間,紫顏的步子凝空一滯,繼而略快了半分,踏在地上,卻始終默然不語。長生嗆聲道:“什麼雞鳴狗盜之徒,敢在小爺臉上動刀?”

左格爾毫不理會,兀自眯了眼對紫顏道:“先生在害怕什麼?”長生被他這一問,情不自禁摸了摸麪皮,隱約想到模糊的過往。他擔憂地望了望紫顏,少爺的眉眼一如平時,有若玉石般鎮定。

照浪悠閒地捏了只酒杯,緙絲鑲金的袖口張揚地盤了一條螭龍,他閒閒望向紫顏,笑道:“幾曾見你怯過場?難得你也會怕事。”袖子一揮,往雕花座上大喇喇坐定。

紫顏目不轉睛盯了圍屏,懶散地答道:“我有三不易。心情不好不易容,報酬太少不易容,脾性不合不易容。今次三不易全佔,我爲何要動手?”

“如果有刀架在脖子上,你更不會出手,是不是?”照浪的左手緩撫杯沿,如橫過刀鋒,眼中殺氣縱橫。

“一刀砍下就到了陰曹地府,想易容也不成啊。”紫顏鳳目迎上了他,兩人對峙地望着。

風起雲涌,玉觀樓依稀有了戰火紛飛的意味。

左格爾苦笑,“咳咳,原來大人與紫先生有過命的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