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5章

轉悠了一盞茶的工夫,長生想,索性引回府讓螢火對付。他安了心,腳步輕快地往鳳簫巷走去,那人渾無提防,一路吊在他身後跟來。

到了紫府,長生知會門房童子喊人,不料螢火出去了。他愁眉苦臉,想請側側來對付,又怕她聽了那些混賬話,一針縫上青袍男子的嘴。正發愁時,飄來一陣旖旎香風,紫顏罩一件藍地纏枝蓮織金緞曳撒袍,與兩個穿了珠半臂、金縷裙的伶人走了過來。

那人徑自迎上去,想摸紫顏的臉,驚道:“這是靈芝種出來的人?”長生又好氣又好笑,打落他的手道:“拿開你的髒手,這是我家少爺。”那人嘖嘖稱歎,見兩個伶人衣飾華貴,稀奇地望了兩眼。

紫顏問道:“這位是……”長生小聲在他耳邊說了,紫顏掩嘴輕笑了笑,叫道:“喂,你叫什麼名字?”那人搔頭,苦惱地想了想,毫無頭緒地發呆。長生奇道:“你說自己是易容師,卻不記得名字?”

“我奉天神諭,聽天命改生死。”那人醉熏熏地咕噥,翻了翻眼皮,長長地嗅了口空氣裡紫顏的香氣,“你味甘、平、無毒,適合以天泉水燉湯,安五臟,潤肌膚,闢鬼魅。或者收菖蒲露、荷花露,用你的血泡茶,也能清心養神。這兩個小丫頭肌嫩膚滑,用小米紅棗好好調養百日,再以桑樹枝燒火,拿鐵鍋煎上七日,颳去鍋裡的油脂熬湯,揀出骨頭煅成雪色細末,加入湯裡連服十日,就可延年益壽……”

紫顏哈哈大笑,兩個伶人臉色慘白,相互攙了手咬緊了牙,幾欲哭出聲。長生惱了,罵道:“我好意留你,你胡言亂語的,看我不把你打出去。”揚手就要拉他。那人搖搖晃晃地往紫顏處一跳,唬得兩個伶人滿園亂跑。

紫顏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臂,笑道:“來,來,煮湯前先隨我喝杯好酒。”那人點頭,也不躲了,大大咧咧跟他去了。長生生怕出錯,小心地尾隨在後。

如此三個人招搖地穿廊入房,兩個伶人早飛報給側側知曉。側側在房裡籌備中秋送往蒼堯給艾冰、紅豆的團圓禮,忙得不可開交,聞言笑道:“莫怕,紫顏不同常人,你們瞧仔細了,那人準討不了便宜去。”

兩個伶人將信將疑,側側見她們受了驚,取了琥珀和珍珠研粉制的藥丸,着她們吃了。

“原是要給你倆做新衫的,先回天一塢去,回頭我讓人送去。”側側打發走兩人,看了一屋子的雜亂,嘆了口氣,換上湖色越羅的舊衣,外套了水紅色天絲緞的團衫,往玉壘堂後的暖閣去了。

彼時天色微暗,紫府裡次第點起鳳燈,如一輪輪彩月掛在天空。

玉壘堂後暖閣裡,那人忘了紫顏在殷殷相勸,手裡的刻花金鐺停在半途,指了彩燈叫道:“那是妖怪的眼睛!專吃嬰孩,我要過去捉妖。”

紫顏拉住他,笑道:“不急,喝了酒更壯膽氣。”

那人仰頭灌完,丟下金鐺直直衝了過去。走了兩步,身子綿綿地倒在門檻上。長生用腳踢了踢,道:“我把這瘋子扔出府去。”

“等等。”紫顏拿起那人的雙手看了一陣,“送他去玉觴居,等醒來再做理會。”長生怔了一怔,叫來幾個人,一齊扶了那人去了。

側側從繡簾後露出身來,望了那人背影看了片刻,回首道:“他真是易容師?”

紫顏道:“八成是,只是蹊蹺得很,他性子古古怪怪,不像作僞。”細細打量一眼她的裝束,“怎不穿新織的雲雁綾衫子?”

側側道:“那件衣裳姽嫿看了喜歡,送她了。”

紫顏叫了聲“可惜”,想了想又道:“你多敲她一些香爐香料纔好,否則終是賠本的買賣。”

側側笑道:“在你身上都賺回來了,她每月送來的香品還少麼?對了,既來了這樣的怪人,我尋她去,明兒叫她們倆看個熱鬧。”

“也好。你囑她順便把我的香拿來,上回的用完了。”紫顏淡淡地道。

側側留了心,也不多問,徑自往姽嫿的蘼香鋪去了。不多時長生轉回來,對紫顏道:“少爺,螢火去哪裡了?這怪人總要有人看着,我去請幾個武師來。”

紫顏搖手,“這人說話癲狂而已,沒傷人,就由他去。你不是不知道螢火,府裡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他去辦,不會閒在家裡。罷了,隨我去天一塢聽戲。”

長生惦着那酒的藥性,見紫顏如此坦然,放心地應了。

紫府裡舞腰歌板自風流,側側一路走出來,想着心事。蘼香鋪的門板遮了一半,就快打烊的模樣,她在門外喊了兩聲,姽嫿忙迎她進去。

側側一面進屋一面問道:“心柔呢,怎不見人?”

“好一陣了,成日埋頭制香,不愛管他事。”

側側嘆了嘆,姽嫿把鋪門關了,牽她的手對坐下,“你發什麼愁呢?”

“前日送來的香居然使盡了。”

姽嫿望了她的眼道:“莫急,我修書回霽天閣,請師父尋皎鏡的下落。倒是你要多爲自個兒打算,這一年你的神氣和早年見到大不同,不知是你我年歲長了,還是情志生了變化。你有沒有一次,能離開他爲自己而活?”

“有何不同?”側側巧笑倩兮,暗暗飛紅了臉。

姽嫿起身,從楠木架子上取了一隻兩眼鑲了寶石的水晶玉兔,又拿了一隻紫色玉鴛鴦。側側只當她要戲耍自己,心底想着如何回話。姽嫿把一對物件往几上一放,道:“你呀,先前是這般,如今是這般。”

側側故作不解,拿起來放在手心裡把玩,姽嫿知其意會,笑道:“罷了,像是我做了惡人,挑撥你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就不多嘴了。癡人偏有癡人配,也真成了一對。”仔細看看那塊玉,掩口失笑,“巧了,是紫色的。”

側側將手一合,“你既送了我,兩樣都是我的了。”

“咦?”

“還有香,拿完了我便走。”

“原來是打劫來了。”姽嫿忍不住輕笑,微微有些惘然出神,回身去內屋捧出一包香。

濃郁香氣從雪花夾纈包裹裡透出來,厚重的一大包,側側遲疑了道:“他還能撐多久?”

“他能從此忘了易容術,養上十幾年或能根除。你要勸他罷手,別老是爭強鬥勝,一味往險處用藥。否則……最快就是年內的事。”說到這句,姽嫿輕顰眉頭。

“我爹昔日未見如此,爲何他就忽然兇險成這樣?”

“那怎同呢。你知他爲制一張麪皮要試多少方子?落音丹被他改過數十回,更不消說那些切腹割脂的活計,哪個不要用藥!他說是多試一個,就爲後人掃清一條路--哪有什麼後人前人的,我看是怕長生學步走了彎路。”

側側明白,不全爲了旁人,紫顏就像翱翔於九天的鵬鳥,望向更高更遠處。姽嫿不是不知他的心思,無奈心生不忍,故拿長生做說辭。事已至此,她們勸也無用,唯有細心看顧,求老天放一條生路。

她發怔地想了想,猛地記起來意,將來了怪客的事說了。姽嫿聽了意興闌珊,懨懨地道:“難爲他有心思管別人,把瘋子蒐羅進家門。要不是惦着他,我也不留在京城了。”

側側聽她話裡有話,不知是惦着他的人,還是他的病,當下沒了相較的心,黯然道:“他若懂得多爲自己考慮,不會狠心用這些香來續命。”

她自覺多說不吉,又扯了些別的,和姽嫿逗樂鬧了一陣,直到月上中天方告辭離去。

姽嫿倚門目送她遠走,想起屋子裡斬絕情絲的尹心柔,嘆了口氣,望了半圓的月亮出了會兒神。情多誤人,她默默地想了想,啪嗒合上了最後一片門板。

涼涼秋意從門縫裡冷不丁透進來,追魂攝魄地遊蕩。

次日清晨,長生起身,聽見螢火練拳腳的動靜,急忙披衣過去。

朝花闇昧,螢火一身銀白,流星彈丸似的在院子裡騰躍。長生不覺叫好,螢火慢慢收了招式,叫他一起練。

長生自從練箭後,頗長了臂力腕力,有板有眼地跟着螢火,呼呼生風打出幾拳。練到一半,長生想起玉觴居住的怪人,大叫一聲衝出沉珠軒的角門,沒跑兩步又迴轉,拽了螢火一起奔去,路上急急忙忙地解釋。

等到了玉觴居外,長生把螢火推到前面,左右張望嚷嚷道:“喂,沒名字的易容師,你在哪裡?”

螢火甚是好笑,聽見樹後聲動,轉出先前那男子,對他們行了一禮,迷惑地問道:“在下商陸。敢問這是什麼地方?”長生見昨日的青袍男子忽然正經了,反而退了一步。

“此間是鳳簫巷紫府。”螢火答道。

“多謝。可是……我爲何在此?你們是什麼人?”

長生偷覷他的神色,自若如常人,不像癲狂時的樣子,詫異間聽螢火又道:“這是我們一家子的住處,閣下是昨日黃昏入府的客人。”

商陸蹙眉,往院子外走去,喃喃地道:“對不住兩位,我來京師有件重要的事,只是、只是……”長生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聽他一路自言自語,“爲什麼想不起來?明明要去拜會一個人……是誰?”

長生想到他在玉觀樓外的所爲,忙道:“你要找的人……是照浪麼?”

商陸茫然地看他一眼,一臉的怯懦、警醒、不苟言笑,長生只覺怪異非常。眼前這人明明沒有易容,整個精神卻宛若脫胎換骨的另一個人,全然抽去了原先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