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顏舉目望去,碧紗帳漸次捲起,露出畫舫裡五個華衣女子,一個模子刻出的樣貌行止。錦繡的笑容裡有報復的快意,“以先生獨步天下的眼力,認出她當毫不費力。”
她感激紫顏爲她恢復容貌,也怨恨那之後天翻地覆的劇變。她修習易容,想窺破其中玄機,到底是什麼阻撓了她的幸福?卻一直沒有答案。她想到了紫顏,留意觀察他多時,打造了很多他的面具,意外發覺姽嫿不過是他的知己,常伴他身側的另有其人。
她想到當年的情形,在一個男人的心裡,如何辨別他對誰的情分更重?姽嫿贈紫顏解藥,關切不言而喻。但他呢,紅顏知己還是此生唯一,能分清麼?
劫數。紫顏在關注命途風雨的起伏時,大概不曾料到會牽惹塵間愛怨。他一腔心思都在易容上,一旦驟然失去重要的人,又會如何?她不能替他回答。錦繡想,她究竟要證明什麼?是再次目睹紫顏的神技及堅定修煉的意志,還是要看清生命中不可躲避的宿命?
紫顏遙看河上,隔了近十丈,借了燈火勉強能看清船上之人的五官。僅憑目測,當知這五人依了側側容貌修飾,也許每個都是易容。他忽然又想,如果天下真有五個側側,不知是怎樣光景。想到此抿脣一笑,溫柔如波蔓延。
錦繡一愣,剎那間再度察覺他心中的柔軟。
“只要我能辨出真假,是否不禁我用任何手段?”
“你不能離開這張椅子。”錦繡笑得狡猾,輕瞥畫舫上的女子,“就算你喊破了喉嚨,她們也不會理會。紫先生不如想個高明的法子。”
紫顏微微一笑,“好在近來練過,否則太生疏就不靈了。”拿起錦繡放在桌上的玉笛,用汗巾拂拭了,在手中搖了搖。錦繡無言,紫顏不算壞了規矩,可惜少算了一步。又安慰地想,不知他吹奏的功力如何,尋常手段休想讓船上人露出破綻。
笛聲嗚嗚如訴,一波三折地掠過河面,像飛燕剪出幾個漂亮的迴旋。聽者心絃隨之撥動,一圈圈漣漪細密地盪漾,驚動了最深處隱藏的情愫。
那是陽阿子擅長的曲子,大師常以瑟演奏,側側聽過多回。
紫顏初次以笛相和,彷彿虛空中有另一種樂器鳴響,調出清越的樂音,瑟的風骨凜凜再現。他近來操詞弄曲,絲絃管竹多有涉獵,這一曲迴腸蕩氣,聽者無不悅然歡欣。唯有側側不同他人,再歡快的樂曲,勾起往昔悲喜,多少也會有感慨。
沉香子撒手西去,兩小無猜的一幕一去不返,愁腸百結非能意會。
紫顏曲調一轉,笛音似踏過數年的光陰,步入了遼闊蒼茫的北荒。如嗩吶如銅鈸如胡琴,蒼涼壯烈,彷彿呼呼熱風隨沙塵飄至。
“這是在懷念他們北遊的日子。”錦繡聽出曲調裡的北國風情,微感豔羨。
到後來曲音再度變幻,戲裡的愛恨癡纏,臺上的真假悲歡。夢裡不知醉醒,是誰沉溺貪歡?望盡了楊柳曲折心事,望斷了山水闌珊過往,指上檀淚猶新,而牆外空階獨望孤月寥寂,辜負了的情意怎堪收拾?
月下清音細吐,度羽換宮,氤氳煙塵隨天樂琳琅。笛音每轉一聲,人心便是一頓,忽而有如驚濤拍岸,花落汀沙,忽而寒夜悄寂,促織悲鳴。多情的被無情惱,無情的又恨花光早,這一曲牽腸掛肚百轉千回,宛如細水流年。
錦繡望了紫顏,他定有顆七竅玲瓏心,無所不精,彷彿上天執意要將完美賦予他。就連他拙嫩的愛戀,也自有癡心人飛蛾撲火。
衆人醺醺然沉醉時,曲音戛然而止。
“中間那位就是了。”紫顏停笛幽嘆。
錦繡聚目看去,坐於中間的女子兩行清淚長流,情難自控。
她告誡過側側絕不可有所迴應,然而樂音觸及心絃,猶如雙方的靈魂直接撞擊,是無法預測的失控。她怪不得側側。若她的天驥肯爲她如此一心一意地吹奏,她寧願再度拋卻美貌。可惜她的他,愛的不是她的心。
紫顏放下笛子,向畫舫中的側側招手。四目相交,紫顏看見她緩緩擡手,抹去了臉頰淚痕。十丈之距,如同隔了雲山萬里,他默默地凝望夜色裡的黑。縱然織女弄巧可補天衣,不知他這曲笛音,能不能修她心頭的傷?
就在這時,側側黯然走到船頭,忽然一個縱身躍入水中。她輕盈若一片雪,紗衣在河面上張開,浮萍飄零。錦繡吃了一驚,從椅上跳起。紫顏不假思索,向前一個箭步,如一尾銀魚噗地入水,他奮力遊往畫舫,緞衣沒在水裡沉澱爲一色。
入水的剎那,紫顏看到了內心的驚惶。
念念生滅,他早已看透虛妄,故能泰山崩而不亂。凡俗間如果還有令他恐懼的事情,唯有身邊這些人的安危,他無法放下,無法看破。那是干擾一顆不動心最大的障礙,卻也是他最後擁有的依戀。
他不是不懂如何去愛,只是在未來的厄運前退縮,如果那是一種保護,他盼着側側不必經歷風雨。直到與她分開後的此刻,他記起走過的每個日子,師父去後她的堅韌,遠遊那些年裡她的孤單--她不是弱柳柔草,單是從文繡坊趕來相助的情誼,他就無法輕易地推開去。
冷暖自知。若真狠了心就此不見,將來生死兩隔,她又如何自處。他劃開河水,涼意一點點滲到心裡,彷彿過了萬水千山,才游到了她跳下去的地方。
他不知來晚了沒,猛地扎向不知深淺的河底。水下一片黑,像她綿綿的幽怨,紫顏幾下尋不着她的蹤影,竟沒了出水的勇氣。
或者,一起沉淪了也罷。
這時後背忽然被什麼一撞,紫顏反手一摸,好容易撈着她軟軟的身軀,沒有掙扎與抵抗,像是一任河水沒頂。紫顏心痛地把她拉向懷中,她再逞強再潑辣,仍是沉香谷裡初遇時的稚氣少女。
紫顏抱了側側,竭力一蹬雙腳,向河面游去。他胸口的氣將盡,硬生生憋着,如同在懲罰自己的過錯。
直游到力氣全無,他帶了側側溼淋淋地上了岸,錦繡着人拿來一面披風,讓她坐在椅上,輕輕蓋好。側側吃了幾口水,拿捏兩下後悠然轉醒,墨色的眸子定定望了滿身水跡的紫顏,素臉悲喜交集。
紫顏撥去她額前的亂髮,擁上前去,攏她在臂彎,依依貼近了一言不發。不必多問,無須解釋,他太明白她的心意。在她想逃走想放棄之時,他的心忽然空了,像是破成兩半的甕。
水波上月影細如碎金,攪亂了一腔心事,紫顏的面頰貼着側側半晌不動,不知是淚是水,晶晶亮亮地閃爍。側側停止跳動的心彷彿重又啓動,咚咚,咚咚,依稀有另一顆在迴響。
心神繚亂了片刻,側側忽看到錦繡在旁,嚶嚀一聲,推開了紫顏。他湛亮的雙眼含了深沉的痛,牢牢牽緊了她的手,清涼的河水令兩人失卻了熱度,誰也無法暖着誰,但竟像一條環扣的鎖鏈,再無法分開。
錦繡目睹兩人卿卿我我互傳心意,嬌笑一聲側身擠到中間,道:“紫先生智高一籌,我輸了。”紫顏苦笑,她不知是何目的,整了他一場,說不上輸贏勝負。
錦繡嘆道:“無論如何,來京城見到紫先生,我願已足。”
無論是易容還是感情,他不會再有破綻。想贏他很難,但依稀望見強者之路要如何走,她也有收穫。錦繡巧笑嫣然,忽地一伸玉手攀上紫顏的肩頭,悄然說道:“你那時抱了我說的一番表白,我斷不會忘記。”
他心想這女子實是難纏,當了側側的面故意做作,分明不懷好意。當下哭笑不得,不理會她款款柔情,只回眸望定了側側,千言萬語交由四目相對,在目光中搜尋傾訴。
錦繡若有所失,無奈鬆開手,“願君珍惜眼前人。”她說得真摯,卻不快樂,回首又看了看側側。
紫顏嘆道:“你知道爲何當年我只消去你的疤痕,保留你的本來面目?”
“你是想說,我本來生得甚美,是麼?”
紫顏搖頭,“如非萬不得已,受之父母的容貌無需改變。一旦換過,接踵而來的命運若不與自身相符,未必能承受得住。”誰說易容改面就一定能心想事成?他記得藍玉,記得紅豆,記得熙王爺。
還有他自己,用一張張容顏逃避上天欲給的痛,但,真能逃得掉?
他回首向側側招手,“我有話要告訴你。”縱然此後粉身碎骨,她既不離不棄,他願執手走到最後。側側默默點頭,像是預感到他要說什麼,蒼白的臉上慢慢有了血色。
“我們回去。”紫顏替她裹緊披風,向錦繡告別。
“珍重。”錦繡想了想,取出姽嫿配置的迷香,放在紫顏手中,“我用不着了。”
紫顏認真看她一眼,若不是她,或許他與側側之間隔着的那道紗永不會揭開。
扶了側側上馬,紫顏與她共坐一騎,絕塵而去。錦繡自知輸得徹底,不知怎地,望見那兩個重疊的身影在夜色裡淡去,有清澈的笑意浮起。
“沒有不甘心嗎?”照浪從陰影裡走出,同是一襲黑衣,有荒夜危險的氣息,“雖看了一出難得的好戲,你的心還是不夠狠。”
錦繡不語,輸了一場,她看清了很多,已然心安。
照浪直直注視了她,道:“你回去代我傳個信,讓那些傢伙出來活動活動筋骨--沒點真本事,怕撼不動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