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8章

“你告訴我這些……”側側沉吟。

錦繡像從催眠裡驀然甦醒,抓了她的手道:“你這幾日聽我的話,就會看到被逼上絕路的紫顏。放心,他對我有恩,我不會傷害他。”

“逼上絕路,還不是害人?你想以我爲質,迫他做什麼事?”側側秀睫閃動,猜不透她的心思。

錦繡嬌媚一笑,橫波美眄,“你沒得選擇,還是乖乖聽話爲宜。至於他的所作所爲,到時你會親眼目睹。”她撥了撥香爐的菸灰,用手扇起漸淡的香氣。

側側在雙眼迷離的最後關頭,問了一句:“你認得姽嫿?”

“那時的紫先生與姽嫿形影不離,想不認得也難。”

側側昏昏欲睡地闔上眼簾,也許,拋下執著於心的愛戀,纔有她想要的海闊天空。

側側三日未歸。

京城的天氣連帶多了愁容,每日一陣沒頭腦的急雨劈頭蓋臉下了,等人心寥落了,遁在一處閉門不出,它又施施然逃開,留下一張陰沉的臉。紫府內音絕香消,寂寂如荒野蒙塵的墓,青衣童子們不敢喧譁,伶人伎樂停了歌舞,長生有時走過半個府第,聽不見一句歡聲笑語。

螢火早出晚歸打探消息,紫顏守在朵雲小築,有時半個時辰不動,凝視側側臨走前的彩繡。長生心疼少爺,特意往蘼香鋪求援,從姽嫿那裡討來香料偷偷燃了,紫顏依然懶得說話。長生無法,又去玉觀樓想求照浪幫忙,那人聞言只是大笑,說什麼他也有今日云云,氣得長生心中直罵。

他不時無聊地站在府門外張望,回想起只有三個人時的紫府。艾冰和紅豆走了,如果側側也離去,寞寞深庭將少了很多生氣。不知不覺,一家人息息相連,情感悄然滋長,他習慣看到有側側陪伴的少爺,多了凡人的悲喜。

這日未時初刻,陽光綿綿無力,螢火板臉回府,長生沒精打采和他打過招呼,站在府門外轉陀螺。小小的陀螺東倒西歪打轉,每回看似偏離了,溜溜地兜轉幾圈又回到他身邊。長生玩了半晌,越來越順手,不覺用多了力氣,“叭--”打得陀螺急轉,一個跟斗撞到了石階上,頹然歪斜停下。

長生喪氣地撿起陀螺,低頭時,一襲紅羅長裙如海棠花開,燒進他眼中。他驚喜擡頭,見側側姿容潤媚,笑吟吟地望着他,手中牽了蘆花雪。

“少夫人!”長生大叫。

側側咯咯一笑,“你又偷懶!不在屋裡扎眉毛做面具,到這裡來閒玩作甚?”

長生久不聞她責備,聽了大是歡喜,喜滋滋地道:“少夫人走了三日,一句交代也沒有,把我們急壞了。我守在門口,想等少夫人來了,給少爺報個平安。”

“哼,你們這些沒良心的,會惦着我纔怪。”側側拎起裙角跨上石階,風風火火走了兩步,回頭看他,“愣着做什麼?我餓得緊,快給我備齊飯菜,我過會兒就去用膳。”

“少夫人今日與往常不同。”長生開口,又覺自己多嘴。

“哦?你倒說說。”側側凝眸看他,瀲灩宛如秋水。

“多了幾分……”長生不知如何形容,心跳加速,微紅了臉道,“想是有事叫少夫人歡喜,這個……豔若桃李,比平素來得好看。”

側側臂纏五色縷,腕結碧香珠,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額頭,“傻孩子,我以前難道不美?”長生喏喏稱是,暗罵自己嘴笨,眼睛忍不住直直看了側側,笑得一臉傻氣。

側側與長生走進門來,一路喧譁,早有童子飛報紫顏。紫顏悠然穿廊越院,半途遇上螢火,兩人一前一後到了玉壘堂前。側側故意背過臉去,對了長生有說有笑。長生眼睜睜看到紫顏沉了臉靠近,不由輕咳數聲,逃開側側的目光。

紫顏在側側身後站定,長生只道他會發火,誰知少爺竟一把拉過側側,緊緊抱在了懷裡。

側側措手不及,長生呆立當場,螢火移開視線,彷彿面前是一棵樹,徑自牽開了馬。長生瞪大眼睛,見紫顏雙臂牢若枷鎖,像要把側側烙印進身體裡,再也捨不得放手。

“長生螢火看着呢。”

紫顏煦如春風地一笑,貼耳說道:“我眼裡看不見他們。”

“你先前說的話不記得了?”側側小聲道。

“當我就此轉了性。”

側側靠在他肩頭,一腔癡心有了迴應,原該欣喜。只是,他果真能就此沉溺兒女之情,將她放在心尖上呵護?她默默守候他太久,如墨與硯密不分離,如柳枝揚起了飛絮。如今,算是守到了雲開之日,還是他因爲一次別離,心血來潮地改了脾性?

兩人親暱相擁絮語,長生就在一旁,久了不免尷尬,冷不妨螢火扯了他的袖子,閃入花徑。長生踉蹌地甩開螢火,想了想,又從花樹枝頭眺望。螢火皺眉,抓了他往別處走去。長生不敢大叫,又掙扎不開,推推搡搡間已走得遠了。

紫顏緩緩鬆開手,仔細凝視她,綠鬢玉容,分開三日,清麗猶勝從前,眉目流轉添了幾分俏媚,不知有何際遇。

側側望了他笑,“你清減了……可是爲了我?”

紫顏怔怔盯住她,從星眸裡深深望進去,透徹魂魄,將曲折心事放於掌上剖析。

“你是誰?”

他問這話時,螢火已拎了長生走遠,細細的風捲在兩人身上,又滑開去。側側婉麗的面容紋絲不動,像精緻的玉雕任由人端詳。

“說,她在哪裡?”他驟現厲色,怒目直視面前的女子。

相擁時的暖意成了淺淺的嘲諷,在心頭拉開一道傷口。紫顏想,這三日的報應來得快,他施諸側側身上的苦楚此時一起反彈自身,表錯情的羞憤不輸於被拒絕的失落。

若沒有動心就不會受困,但隔絕世俗愛戀的易容師,又與長生捏造的人偶何異?

“莫非你後悔剛纔的傾訴?”她嬌然而笑。

紫顏冷冷地道:“就算我看上了你,遭你冷眼也無妨,這世上緣分自有定數。但你綁走了側側又假扮她,絕不可原諒!”

她神態自若地笑,“就算我扮成了她,人未必被我給吃了,紫先生是不是太着緊了呢?”

紫顏雙眸流過寒光,冷笑道:“你衝了我來便罷,要是敢動其他人……”踏前一步,似想抓住她。

她指尖輕粉飛舞,散出漫天的流螢。迷香粉不經薰燃就使用,功效略遜,但分量充足仍可迷倒數人。紫顏無動於衷站了,任由香粉煙塵沾遍全身。

“我忘了,姽嫿是先生的知交,看來迷香無用。”她退後數步,掩口笑道,“原來先生也有不冷靜之時。可惜奴家未有這般好運,令先生憐惜垂顧。”

像是風吹皺春水,紫顏冷峻的表情忽然鬆動,打量她的綺衫羅袖,陷入沉思。

“我一定見過你。”

錦繡盈盈笑道:“紫先生看來已忘了我,奴家真是傷心……”

紫顏凝視她半晌,霍然一笑,撫掌道:“你是錦繡?”

錦繡半是幽怨半是惋惜,“先生好記性。”被紫顏記起,不是不開心。

她是紫顏與姽嫿出遊時遇上的富家女子,額上有一大塊刀傷落下的疤痕。她不想困於閨閣,用紅巾束額試圖周遊列國,終被父母攔下,以不菲的嫁妝換來了諸多求婚者。父母請來紫顏,求他爲獨生女重塑容貌,嫁一個好夫婿。往事在紫顏心頭一一記起。

珠璣明璫,彩裾廣袖,繁花似錦的豔麗怒放爭妍,迫得人不敢逼視。紫顏回想,並不曾給她一張魅惑衆生的臉,僅去了她先前的疤痕。爲何這活色生香的美人,與當年宛如白紙的女子已是天壤之別?

“你修習了易容術,難得。”

“是,虧了先生啓蒙,錦繡銘感五內。”

“令尊令堂可安好?”

“他們很好,只是我變壞了。”

他記得喝過她的喜酒,如今這眉眼再無少女的嬌羞。這些年她遇上了何樣變故?紫顏回想多年前她的面容,不是橫遭厄運的相,但一時的孤涼腸斷卻是難免。無奈人生四季,需經冬寒,況且奇豔嬌梅恰恰迎雪而開。如能走過這步,來年春日將再見繁花錦爛的明媚。

想到此,他悠悠望了錦繡微笑,有過幼時慘痛經歷的她,不是怯弱的輕柳。

錦繡道:“人算不如天算。先生爲我修容之後,家裡出了變故,我百無聊賴,便戀上易容,多方求師學藝。沒曾想聽到玉觀樓之事,特意趕來助興。”

紫顏淡淡地道:“春天的時候,你就進玉觀樓了吧?”錦繡失笑,“看來我在旁窺視,瞞不過先生的眼。”紫顏直視她,所幸昔日並未結怨,她應當不懷惡意。

他溫和地道:“你把側側怎麼樣了?”

“今晚戌時三刻,瀾河官舫碼頭,你一個人來。”她笑若春花嫵媚,朝紫顏福了福,朝了紫府大門飄飄而去。

瀾河上燈火如星,紫顏騎白馬飛馳而至,一身黑緞長衫,冷峻異常。錦繡恢復裝扮,冰綃霜紈寶釧金環,裙上雜以繁花,極盡美豔之態。見紫顏來了,她手持一管玉笛站在岸邊,清亮地吹響一段旋律。

河面上一座金玉錯彩的畫舫破水駛來,蘭香旖旎處碧紗輕揚,仿似仙山雲境裡遊蕩的銀梭。錦繡含笑拍掌,即有錦衣侍從閃出,搬來鋪設彩綺的楠木桌椅伺候兩人坐定,又奉上香茗。彼時兩岸星火璀璨,笙歌曼舞倩影綽約,恍若不經意走入夢境。

“你要的人就在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