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7章

那笑臉忽地一沉,雙馬交錯之際,側側聽得掌風直掃,衝了她肩頭打來。

側側詫異,眼見掌風沉沉,出手迅捷,不假思索自馬上旋身而下。那人飛身跳馬,攻勢未停,一掌直撲面門。側側已知此人絕非紫顏,高喝道:“你是誰?”那人嘿然冷笑,口中呼嘯,四周步聲橐橐,有三人從各方接近。

這四人如鐵桶緊箍,側側掃視一圈,瞠目結舌地退了一步。

他們樣貌不同,或清雅或風流,或軒昂或豪邁,各用一張紫顏用過的臉皮,每張面容喚起側側片斷的回憶。與他執手花前,與他共遊月下,嬌嗔顰喜,皆在這眉眼耳鼻。她瞬間眩暈,只覺半夢半醒,彷彿中了魔咒失去了動手的力量。

那些多情的容顏,一張張盛如花開,在心頭繽紛不敗。明知眼前四人是假,側側偏偏無法以一指加諸其身,只能憑了騰挪避開對方的攻擊。四人身法迅疾如電,八隻手掌如千手千臂,從各方向側側抓來。她裙裾飄揚,像輕盈的水波從懸崖頂端飛濺,他們用盡全力,只觸到沾手的微雨。

纏鬥半晌,不知哪裡飄來了一縷若有若無的香。紫顏的笑靨驟然在她瞳中放大,側側驚愕止步,倦意驀地席捲了全身。當中一個男子含笑走近,笑意裡的驕傲與妖魅是那般相似,側側無法還擊亦不懂自保,在錯亂中任由他伸手擊在頸肩,輕鬆得手。

一輛金翠香車駛過,四人把側側擡上了車,趕了蘆花雪一起匆匆離去。

醒來時,鮫紗帳中有誘人香氣膩滑地纏繞手足。側側全身痠軟,剛想撐手坐起,又不由自主躺回了牀上。一個誘人的聲音傳來,“我若中了姽嫿的迷香,絕不會胡亂動彈。”

“你說什麼?”側側瞥見珠翠雜錯,裹了個冶豔女子高坐在側,襟上一朵粉色花,瓣瓣生香。

“是姽嫿調製的合香,你聞不出來?”她吐字生香,一雙手在香爐邊宛如靈魅遊走,毫不懼那奪人氣力的香菸。

香氣好聞到絕望,確是姽嫿的手筆,縱是無情之香,仍有泱泱大氣。

“這是何處?”

“玉觀樓。”

側側心下神傷,這裡長生來過,螢火來過,唯有她是局外人。她勉強振奮精神,問道:“你是易容師?”

“是,我叫錦繡,我來是要紫顏輸得一敗塗地。”錦繡妖媚的笑容裡平添了自信的颯爽。側側笑了笑,她未見紫顏有遇敵手,如果真是個勁敵,他會欣然應戰。

錦繡道:“你真是命好,紫先生神仙般的人物,竟會受兒女之情的牽絆。”側側不知她提及這些是何用意,咬脣不答。錦繡又道:“你想不想知道,若沒了你,他會如何?”

側側猛地盯住她道:“這是我們倆之間的事,與外人無關。”

錦繡搖頭,端詳她清若幽竹的品貌,忍不住伸手拂過她的娥眉。側側嫌惡地避開,眉宇間神色凜然。錦繡笑道:“我爲紫先生遺憾。他和姽嫿在一處,技藝突飛猛進,而你只以情動之,反成了拖累他的枷鎖。他若沉醉溫柔鄉里就此止步,恐怕你也不能心安。”

側側默然。伴在他身邊,她不求像尋常情侶廝守終日,只願在風雨將來時,承擔未知的淋漓苦難。縱然對他而言,她不是他心尖上最緊要那一個。

想到此,她心平氣和地直視錦繡,道:“世間情義有千萬種,你這樣說,不過是未遇真情、未動真心。等他日你肯爲誰全心交託,即便你得不到那顆心,也會明白。”

“你得到了麼?”錦繡含笑問。

“你說過,他不是世俗男子。”言下之意,即便得到也不是世俗那種擁有。

錦繡呆呆看着她,不知是羨慕還是嘆惜。各有各的緣法,他人眼中天堂地獄都做不得數。而今,令她肯全心交託的唯有易容之術,她跋涉千里來到此地,爲的即是於交鋒中更上層樓。

可惜她的身邊沒有姽嫿、沒有側側,有的只是金錢富貴堆砌起的僕傭。他們能換上紫顏的面容,卻終是無法走入她心底的陌路人。

“我不會害你。”錦繡撫香,讓氤氳的淡淡煙氣在手間裊繞,腕上珠玉叮叮清響,“你不是我脅迫紫先生的人質,只是甄試他眼力的砝碼。”

側側凝視她,“他最恨不擇手段的人,你用的不是正道。”

錦繡呵呵一笑,狡黠地道:“且不論用何手段,你願不願和我賭一場?就看你心上那人,究竟最愛的是誰?”

“你不用賭,我明白得很。”

“哦?”

“他和你一樣沉醉於易容之道,所愛的不過是永無止境的修煉。”

錦繡凝視側側的眉眼,她是言不由衷在哀怨,抑或了悟緣分順其來去?桌上的迷香靜靜地飄,嗅過了解藥,心頭依然有中毒似的昏沉,讓人想拋開面皮上假裝的笑容,遁入心底深處。

沉吟半晌後,錦繡冰涼的纖指搭上側側的臉龐,略帶憂傷地喃喃自語道:“你的臉生得真好,一定沒受過傷。你知道有傷疤多痛?別人看你,如看個怪物,即使不是你的錯。一條比扭動的蜈蚣更可怖的疤痕,從這裡,蜿蜒到這裡,不會有人再正眼看你。”

側側被她的語氣牽惹心傷,忘了要躲開。錦繡喃喃地講述她的故事,前塵往昔踏空而來,重現橫越女人最美年華的一道傷。它盤踞臉上,也橫亙心頭。

她記住世人的白眼、嘲笑、厭惡,鮮有人願多看她一眼。可當她的生辰八字落在媒人手裡,有多少人趨之若鶩地涌來,像瘋狂的蜂蝶圍繞她轉。她的萬貫身家是比容貌更重的東西,金子永遠不朽。

這不是她憧憬的愛情,可淪陷時誰又會質問真假?

“我愛上了來求親的一個男子,他長得俊秀風流,出身清貧卻有才華。從見他第一眼起我就不可自拔。那年我十六歲,我爹爹願出千金嫁妝和一座宅院給他未來的女婿,他和娘想得天真,以爲這些足夠保我半生富貴,不受寄人籬下之苦。”

“後來呢,你們在一起了沒有?”

錦繡露出了無邪的笑容,彷彿二八年華,對鏡試妝。那絲緞般流淌的過往,輕輕地去了,再沒有回來,唯有這笑容裡殘存了一絲渴盼。

“成親的前夕,紫先生到了我家。誰也沒想到,這是悲劇的開始。他爲我去掉了疤痕,還我最初的容貌,你知道麼?我小時是美人胚子,自幼錦衣玉食,家裡把我當公主般伺候。可是十三歲那年遇上強盜……”她說到這裡,嬌軀輕顫了顫,彷彿憶起了那時的恐怖。

“你的疤痕……”

錦繡凝看側側,冰雪聰明的一個人呢,點頭道:“是強盜砍的。他綁了我勒索重金,爹孃籌措金子時,我趁他不備想逃走,被他砍傷了臉。當時流了很多血,我想我就要死了,嚇得暈了過去,他以爲殺了人,倉皇逃走了。等我醒來臉上血跡已幹,靠哭聲引來敲更人,衙門裡的人終於救了我出去。”

一刀毀去花歸宿。當紫顏來時,她覺得從此見了天日,歲月中不小心丟失的美貌回來了,她的幸福日子也會就此回來。但她錯了。擁有一張姣好的面容,她卻永遠失去了所愛。

“他叫天驥,我有傷疤時他不曾嫌棄我,我想沒了這疤痕後他會更愛我。在我恢復容貌後,爹爹備齊了嫁妝宅邸將我嫁入他的家門,不出我所料,他的確愛上了我。”錦繡有些出神,豔麗的光芒暗淡下來,“我懵懂地過着好日子,直到一個月後出門,遇見那個叫宛兒的女子……她年紀和我一般大,明眸善睞,我見了也很歡喜,把她當做閨中好友看待。可沒兩天她哭着求我,讓我允天驥娶她入門。我幾下打聽,才知道他們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天驥本要娶她,因爲家貧被她爹拒絕。”

側側默然,天驥棄戀人而愛上錦繡,是嫌貧愛富?

“我後知後覺,原來他最初求婚時和那些庸俗男子一樣,愛上的是我的身家。他和宛兒約定,有了錢後就娶她進門,宛兒寧可做小也要嫁他。誰知我恢復了容貌,他一時沉迷忘了舊約,宛兒久不見天驥尋她,不得不來找我。她見到我的樣貌,明白了一切,爲了挽回天驥的心,對我百般哀求。”

“可憐的女子。”側側嘆道,自己能癡情到這一步嗎?縱被人輕賤亦百折不回。她苦笑了想,若對方心中沒她這個人,又何苦要喚回那逝去的情愛。

想到此不由心灰。

“但是我爹允天驥娶我時就附了規矩,不准他納妾,更不許休妻。一旦他越軌,反而是我將他掃地出門。華屋嬌妻,天驥有大好前途等着他,可想而知,他回絕了宛兒。不知道他們究竟談了什麼,五日後宛兒自縊身亡……天驥得知這個噩耗後,開始變得不對勁,不愛正眼瞧我,每日喝得大醉。有晚他喝多了,從酒樓的梯子上摔下來撞傷了頭,流了很多的血。我接他回來,在病牀上照顧了他一夜,翌日一早,他就去了。”

錦繡茫然停住,殘夢破碎不可收拾,以爲煙散在滾滾紅塵中,驚回首又再見從前。

“有時我想,那是他心裡還惦着宛兒,想要去陪她。”

雙重的背叛。她愛上的那人從開始就背叛了愛,又再度辜負了宛兒的情。而她碾碎了的柔腸要對何人再訴?她一直想要公平,等年歲漸長,明白了愛沒有公平可言。天驥曾短暫地愛過她,無論爲了什麼緣由愛她,已是她唯一能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