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擁着我直到西施酒樓才勒住了馬。果然有人在那裡等候着,楊堅尾隨而至,對宇文邕說道:“我幫你把箭頭拔出來。”
我聽得心驚肉跳,也不知道宇文邕前傷好了沒有,我不大敢去看宇文邕的背後,他就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一樣,一直用正面對着我,不忘捋了捋我的頭髮,“放心吧。不過是小小的箭頭,一會兒就好了。而且這次是右背,不會引起舊傷的。”
他不說還好,他一說,更加讓我覺得揪心,宇文邕笑了笑,對我說了句在門口等他,就跟楊堅往酒樓裡頭走去。他一直強撐着大步流星的往裡頭走,可是快進門的時候還是差一點踉蹌地摔倒。我扭過頭,假裝沒有看到楊堅扶他的那個動作,只是一個人背對着身子坐在酒樓的竹籬前,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過了不久,楊堅就從裡邊走了出來。我的手心裡頭全是汗,見他出來,我這就急急地要進去,哪知道宇文邕就已經從裡頭走了出來,楊堅識趣地表示要到背後的溪水處去洗手,一個人就走開了。
宇文邕已經換了一件寬大的衫子,那衫子實在有些花哨,粉紅色長袍幾乎及地,一隻綠色鮮豔的孔雀單腿立在開襟處,用金絲銀線勾勒的翠羽一直蔓延到背面,這是一幅精細的孔雀開屏圖。
我不解地望着他,“怎麼不多躺一會兒?爲何穿成這樣?”不得不說,雖然宇文邕放浪形骸,但平時都是一副隱士詩人的裝扮,現在這實在不是他的風格。
宇文邕笑了笑,嘴脣都是慘白的,“大冢宰受了騙,一定會徹查,我已經安排好了,今天一整天都是陪京城第一名姬萬源源遊玩,這身行頭料來配得上吧。”
我頓時怔住了,“你還要回去?阿彌,你瘋了嗎?你這番救我,只怕宇文護早就對你起了疑心,況且你又受了傷,宇文護一試就能試出來的!而且,你的樣子。怎麼看都像是身受重傷的!”
此時的宇文邕,臉色慘白無血,總讓人覺得一陣風都能把他給吹倒。他原本是多麼健康的一個少年,可是近來他接二連三地受傷,舊傷未愈,新傷又至,就算是再好的底子,只怕也經不起他現在這樣的折騰。我只想勸他,“阿彌,你不要回去了,咱們找個地方,好好療傷,你別仗着你年輕就以爲可以爲所欲爲,人能不能活得長久,其實就看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保養得好。”
宇文邕並不讓我說完,只是摟了摟我的肩膀,“陌姐姐,放心吧。我自有法子不讓他試我。我知道我現在樣子瞧起來不對勁,不過,也不一定就是受傷了對不對?”他朝我眨了眨眼,“有美人同遊。也有可能是縱慾過度嘛!”
他在跟我說着笑話,可是我一點也笑不出來,我眼眶裡頭的淚已經止不住地向外涌了出來,“阿彌,爲何……爲何你要這樣對我?你們今日的局面,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你爲什麼……爲什麼還要來救我呢?”
宇文邕笑道:“陌姐姐,你忘了,我曾經對你說過的,大皇兄給不了你的,我終將給你。我知道,陌姐姐想要的幸福就是自由,我原想親自給你,可是一招失算,我沒有這個機會。我想,大冢宰若是能還陌姐姐自由,那也是行的。不過,大冢宰還是出爾反爾,我只好冒險出手,幸好,還算走運,能夠把陌姐姐帶出城來。”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阿彌……你到底在想什麼?你對我好,難道不都是演戲給宇文護看的?”我聽着宇文邕的話,只覺得有無數的螞蟻在我的心頭爬,讓我只覺得侷促不安。
我一直認爲,宇文邕故意在人前顯露對我的好,對我的着迷,甚至那兩個讓人意亂情迷的吻。就跟他的蛐蛐,他安排的名ji同遊一樣,不過是他的障眼法罷了。這個十六歲卻心機深沉的少年,又如何會輕易對我傾心?所以,哪怕他待我再好,也不過是逢場作戲。可是今日,他央求元胡摩把虎符給我,他不顧一切地設計救我出宮,甚至爲此中了一箭,我卻是徹底地迷茫了。
他若是逢場作戲,實在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救我出來,因爲他再不需要逢場作戲,他這齣戲做到這個份上已經嚴重地連累到他自己了。
宇文邕的笑容有些勉強,“陌姐姐,那次在靈感寺,你去而復返,你爲了我放棄你最重要的自由,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喜歡上你了。陌姐姐,我跟你說過,我是認真的。就跟大皇兄一樣,我們兄弟二人,都是真正的喜歡你。只可惜。大皇兄傷害你太多,而你對我也從來不曾相信過。”
他有些遺憾地摩挲了一下我的臉龐,“可惜我和陌姐姐的緣分還是淺了些,我不能夠陪陌姐姐浪跡天涯了。陌姐姐,阿彌永遠只喜歡你一個。就算你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永遠記得你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沒敢吱聲,他說這些的時候很平靜,可是那平靜裡頭是一股淡淡的憂傷。原來他待我是認真的。只是因爲他的心機太深,他的戲演得太好,讓我根本就不敢相信。每一次的心動都被他刻意的安排給掩埋起來,他所給的溫暖也因他天衣無縫的算計而冷卻,甚至因此,我一度認爲他不再是我的那個“阿彌”,我寧願和宇文護與虎謀皮,也不願意接受宇文邕摻雜着其他東西,分辨不清的真心。
是宇文邕的心機、我的猜疑讓我和他產生了罅隙,是我的自私和他的立場造成我們錯過了許多。
他看了看天色,嚴肅了幾分,“此處雖然安全,但不宜久留。陌姐姐和大力士快些離開吧。盤纏和馬我已經讓人準備好了。”
我並沒有回答他,而是定定地望着這個少年,忽然間踮起腳湊上前在他的脣上輕輕地一吻,我拉住了他的雙臂,“阿彌,跟我一起走吧!你說過要陪我浪跡天涯的。更何況你回去太危險了,何不趁現在?”
宇文邕的嘴角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那笑容裡頭全是滿足。他看得出我的心思,他當然也看得出我對他的確有感覺,可是他卻還是搖了搖頭,“陌姐姐,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走的。我若一走,大冢宰必定會逼死大皇兄,以賢兒爲帝,賢兒不過是個稚子,不出三年,大冢宰定會再度弒君,然後自立爲帝。我不能讓他得逞的。”
“所以,你就要回去繼續裝瘋賣傻?”
“不是裝瘋賣傻,而是韜光養晦。陌姐姐,我有信心,終有一日我會毫不費力地除掉他的。”宇文邕的眼睛裡頭放着光,他反手握着我的手臂也很是有力。
我險些忘了,宇文邕最在乎的還是他大周的天下。我知道是再勸他不動,不得不悻悻地收回目光,宇文邕在我的額頭重重地一吻,鼻尖盡是衣服上殘留的薰香和雜着刺鼻的藥味。“好了,今天能給陌姐姐你最想要的幸福,阿彌的心願足矣。陌姐姐,你以後一定要開心幸福。”
我只是伸手輕輕地攬了他的腰,“阿彌,你一定要保重。”其實我沒有告訴他,就在這一刻,自由,於我而言,好像已經不是我最想要的幸福了。
宇文邕鬆開我,頗有深意地看了我背後一眼,笑着說道:“陌姐姐,阿彌有個東西要送給你,專門對付大力士這樣的人。”
我一愣,回頭一看,原來楊堅正朝這邊走來,宇文邕已經把一隻錦囊放到了我手裡邊。“這是什麼?”
宇文邕笑道:“等陌姐姐遇到難題時再看吧。”
我只好貼身收好,宇文邕攬着我的肩把我推到了楊堅的面前,“你可要好好對我的陌姐姐,若是敢三心二意,或是別娶她人,我可不輕饒。”
我一愣,這才明白宇文邕顯然誤會了我和楊堅的關係。可是楊堅卻毫不客氣地照單答應,擦了擦鼻子,笑道:“那是自然。”
宇文邕勉強笑了笑,捏了捏我的手,指了指我的袖口,提示我別忘了有問題的時候看錦囊,這便瀟灑地上了已經備好的馬車,“陌姐姐,你們也快些走吧。”
他進馬車的時候,毫不拖泥帶水,並不如我想象的那樣會有一番依依惜別,馬車前行的時候,他只留下一句,“好山好水好風光,遊遍天下莫回頭!”
這纔是我認識的那個灑脫飄逸的宇文邕,我看着那馬車漸行漸遠,終於變成了一個小圓點,楊堅也已經打點好,騎着馬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了手,“還沒看夠?走吧。”
我在他拉扯下,費力地爬上馬,抱着他的腰坐定,目光卻忍不住還是望向長安城的方向,楊堅嗤笑一聲,“捨不得?這個宇文邕騙得我好苦,也難怪你會爲他着迷。之前我還不理解,爲何你要跟他也有一手……”
“你就不能不說話?”我沒想到楊堅也有這樣聒噪的一面,心情煩躁得打斷他。
楊堅想了想,扭轉頭來看我,“不能。”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
“阮陌,你我是什麼樣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不是個君子,你也不是貞女。從前,不管你和誰在一起,做着怎樣左右逢源的打算,都無可厚非,良禽擇木而棲,你從前所作所爲我都十分理解。可是從今往後,不論是宇文邕還是宇文護,甚至是那個傀儡皇帝宇文毓,他們都跟你再無瓜葛了,不是嗎?你別忘了,你千挑萬選,最終選的良木是你面前這棵。”
我不屑地哼了一聲,哪知道楊堅卻收斂住笑意,定定地看着我,“你別不以爲然,不論你是心甘情願跟我走,還是迫於無奈纔跟我綁在一起,但結果都是你選擇了我。既然已經選定了,就不能更改。你從此你再不是皇宮裡頭那個阮貴嬪,不再是宇文護的義女,更不是宇文邕的陌姐姐,你是我楊堅的,我一個人的。”
他說着,並不等我搭腔,只是笑着反轉頭去,揚鞭策馬,他烏黑的長髮拂上我的臉,也隨風飛揚起來,擋住了我望向長安城的方向。
等我好容易回過神來,回頭看時,天色已經黯淡下來,馬蹄揚起沙土,更加使得空氣昏沉沉的,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就這樣帶着無限的惆悵離長安城越來越遠……
(上卷完)——
好吧,明日開始就是下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