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假面 忽而今夏 青豆
十三歲那年,我第一次坐火車,而且是一個人。我很害怕,祖父說:“出門在外,帶張假面。表情要堅強、嚴肅、冷漠、淡定,這樣壞人就不敢動你的注意。”
本來說好父親要來接我,踏上火車站,父親便接到派他緊急出差的消息。他焦急無奈的看着我萬分抱歉的神色讓我動容。我說:“沒關係,我可以自己回去。”他着急地撥了母親的電話,讓他在T城火車站接我,便神色匆匆的離開了。那時候我始終不明白,爲什麼所有的大人都行色匆匆。
我一個人踏上歸程,所謂的歸程也不過是從祖父的家回到父母的家。沉默寡言,冷眼旁觀周圍形色各異的旅人。
我已經完全不是七年前那個病小孩,唯一不變的是那張假面。這張假面也越來越多的侵入我的生活中,我防禦心理很強,敏感多疑,冷漠驕傲,可是我有一張愛笑的假面,它讓我能夠過正常的生活。而那點本性中的寂寞和倔強,卻是嵌在骨子裡的東西。我身邊的朋友極少,多數人因我的熱情背後的距離望而卻步。本來嘛,誰也不是離不開誰。有人說,初次見你都會覺得你熱情親切,越接近才越覺得是徹骨的冰冷。
遇到他,是在一輛從黃昏開來的公交上。正是下班時間,車內因着擁擠和暖色燈光有一種曖mei的氣氛。我隨着人羣被擠上車,車猛地啓動,我一個踉蹌倒在後面那人的身上,只一剎那,時間被凍住被拉長,我只聽得到那人平靜沉穩的心跳。車子行駛的慣性,又使我恢復了平穩,周圍的喧囂又回來了。我從窗戶的反光玻璃中,看到那個心跳的主人。我的胸腔中有一陣狂喜,有一股眼淚,有一陣委屈,因爲那玻璃中竟也倒映個假面。
終於,茫茫人海千萬人中,一個假面遇着了另一個假面。
我回頭,注視着他的臉。四目相對中,我看到他的冷漠、疑惑、探詢與好奇。這場對望似乎持續了很久,又似乎很短。時間已經成了一個虛無的概念。直到公交上提醒站臺的聲音擾亂了這場催眠,方躲過了彼此的眼神。我逃下了車。
我知道,我人生中的第一場戀愛,悄無聲息的來了。
我總願意相信,命運既然叫我們相遇,定然不會讓我們無疾而終。但我當時不明白的是,我們都是命運手中的旗子,他只是要看我們出乖現醜。
那天逃下車後,我沒有去阿未家,在外面漫無目的的遊蕩了好久,就回了學校。公車上那個人,同我一樣,也戴着一張冷酷的假面。那一個相遇的目光,讓我覺得我已經認識了他很久。是你麼?是你麼?是你麼?程天南。
我發現從我傷了齊浩宇之後,我就開始很頻繁的流淚,我是變得脆弱了麼?這多可怕。
再次相遇,是在班級聚餐上。他以同學的男友的身份加入,大家打趣他們,開他們玩笑。她笑作一團,小鳥依人的偎在他的肩上,笑臉酡紅。他被大家鬧得沒法,只得挨個敬酒求饒。輪到我的時候,他笑着問道:我是不是以前見過你?我搖頭微笑。
而我怎麼也沒想到的是,這個同學就是阿未。
吃罷飯,大家餘興未了,便應了誰的提議去KTV包夜唱歌。在一間很大的房間,關了燈,只有屏幕有微光。他躲在角落裡抽菸,他的女朋友同其他男生對唱情歌。屏幕燈光時而爬到他的臉上,我望見他,沒有了假面,像一隻沒有長毛的雛鳥,連眼神也裸着,天真而孤獨。持續的注視被他發現,他復又戴上假面,注視着我的注視。
兩兩相望中,房間屏幕的光,忽暗忽明。
這是一場持久無言的對抗,所以我們大可以月朗風清,閒庭信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