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讀書時間很快過去,先生剛一離開,淑園便炸了鍋。
雲瑤近水臺先跑到我跟前,握住我的右手:“扶蘇姐姐,和雲瑤一起玩!”
未等說話,左手又被人拉住,低頭一看,是寶嬋。
“扶蘇姐姐,還是跟寶嬋一起玩,寶嬋給你備了大禮!”小寶嬋仰着臉,神情之間滿是得意。
我剛想表態,便聽到一聲輕哼。
回頭望去,是那位年紀最大的華容公主,她一臉驕矜的立在一側,顯然是對雲瑤寶嬋的所作所爲甚爲不屑。
“矮子寶嬋!你不要太過分!”
“雲瑤,你纔不要太討厭!”
完了,又掐上了!
“好了好了,吵得我頭都痛了!那個……寶嬋,什麼禮不禮的,你太客氣啦!那個……我便瞧瞧好了。”
好,我承認,我是財迷。話說,這寶嬋年紀雖小,但好歹也是堂堂公主,她所謂的大禮應該還挺貴重的?
哈哈,一會兒趁回府的路上,找個沒人的地方埋起來,雖說這攝政王現在風光,誰知以後會怎樣?以後萬一潦倒了,我也不至於餓死,我這叫防患於未然!
“嘻嘻,扶蘇姐姐,跟我來!”小寶嬋拉着我便向外走,雲瑤氣鼓鼓的撅着嘴,卻也緊緊捉着我不放,一路跟了來。
這淑園四周封閉,似是個獨院,我們一羣女娃子浩浩蕩蕩來到了院子裡。
小寶嬋拉過服侍她讀書的小丫鬟,在她耳邊嘀咕了幾聲,那丫鬟便出了院子。
什麼呀?要給便給,故弄玄虛做什麼?
寶嬋拉拉我的手,指着那邊堆到一半隻有身子沒有腦袋的巨大雪人道:“扶蘇姐姐上次的雪人沒有做完,寶嬋今天便再送你一個!”
靠!搞了半天,就是堆雪人?!失望!失望!太失望!寶嬋啊寶嬋,虧我我剛剛還誇你年紀小小就會審時度勢,現在看來,不過如此嘛!
我也真笨,六歲的女娃我能指望她什麼?
“啊……那太感謝了”我懶懶的敷衍,毫不掩飾自己興趣缺缺的模樣,“不過,我還有事,改……”
“來了來了!”寶嬋拉我的手一緊,我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說話,順着她的喊聲望去。
只見兩個小太監擡着一個小宮女剛剛跨進大門,這天寒地凍的,那小宮女卻只穿了一層褻衣褻褲,身後還跟了一個提着木桶的小太監。
那兩個小太監將那宮女扔在雪地上,那宮女便跪在那兒,身子幾乎蜷在一起,只是一個勁兒地發抖。
誰能告訴我,這是一個什麼情況?
“譁!”
“啊!”
伴隨着小宮女的一聲悽慘的驚叫,那桶混合着冰碴的涼水便對着那小宮女劈頭蓋臉的澆了下去!
我渾身猛的一顫,只覺得那刺骨的冰冷也瞬間浸入到了我的骨血裡!
就在我震驚發呆的空擋,那三個太監已經托起這宮女,將她裝進了那隻完成了一半的雪人裡。
原來,那個雪人肚子中間是空的,剛好能跪得下一人,兩個太監分別扯着宮女已經不聽使喚的胳膊,將它們放到雪人的身子外面,另一個太監便不停地向宮女身上添雪。
“停!”我無力地喊了一聲,扶着額,不可置信的看着寶嬋天真爛漫的小臉蛋兒:“這是誰教你的?”
“扶蘇姐姐,這麼好玩的主意,當然只有你才能想得出來啊!”寶嬋眨着眼睛,“扶蘇姐姐,你忘了嗎?”
我想出來的?這麼殘忍的遊戲是我——柳扶蘇,想出來的?!
“扶蘇姐姐不是忘了,是覺得這種玩過的遊戲甚是無趣!”雲瑤終於逮到機會,連忙攻擊寶嬋。
我掙脫了寶嬋雲瑤的手,恍惚地走到那宮女面前,將已經凍僵幾乎結冰的她拉了出來,抱着沒有一絲溫度的她,喃喃道:“來人,救她。”
三個小太監紛紛扔了工具撲通撲通跪在地上,連連喊着“饒命”。
我便又機械地重複:“來人,救救她。”
一個機靈點兒的太監驚慌地對着我叩頭道:“是,是!”便連滾帶爬的衝了出去,邊跑着邊喊:“熱水,熱水!”
我拖着那宮女,一步一步向那房間裡挪去。
伺候我的那個小書童跑了過來,扶住宮女:“郡主,交給奴婢!”
雲瑤也反應了過來,她拉着我:“扶蘇姐姐,你怎麼了?”
我搖搖頭,固執地抱着宮女。
是我害了她,一個不過十幾歲的孩子,就是因爲生的不好,就因爲沒有投胎到好人家,便這樣的任人欺凌,在這些人眼裡,她的命,甚至連螻蟻都不如。
我環顧了一下站在院子裡看熱鬧的公主們,一個個穿金戴銀環佩叮噹,一個個表面乖巧溫柔嫺淑,一個個氣質高貴聖潔美麗,一個個麻木殘忍心狠手辣!
那小宮女垂手靠在浴桶裡,已經陷入了昏迷,我趴在浴桶邊望着她,用熱帕子一遍一遍擦着她已經泛紫的脣,不要死,活過來。活過來,我就帶你離開這座鑲金的地獄!
整個淑園都陷入了沉默,我想,從來沒有一個時候,身嬌肉貴的公主們圍着一個低賤的奴婢,等着她醒來,儘管這個奴婢生死未卜,儘管這生死未卜是她們一手造成的。
這些奴才螻蟻般的生命,從來不值得他們看上一眼,在他們的意識中,這些奴才活着便是要爲他們去死的,至於怎麼死,其實都是一樣的。
寶嬋蔫了,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絞着手,一雙彎彎的眼睛不時的瞟着我,雲瑤也沒有再幸災樂禍,她望着我,大大的眼裡滿是不解,還有那華容,依舊帶着那高高在上的鄙夷神情……
“上次的雪人是誰,她……還活着嗎?”
老天,我真不敢相信,這麼殘忍的遊戲是我想出來的,那個被做成雪人的人,不要死,求求你,儘管我知道我這具身體的靈魂已經換了,可我依然怕這雙手曾經沾染過鮮血。
“扶蘇姐姐你怎麼了?上次的雪人就是那個……那個藍若溪啊!聽說原來是宰相公子,平時驕橫的很,總是不聽扶蘇姐姐的話,不過,扶蘇姐姐總是有辦法治他的……”
我的腦袋轟然作響,整個人就像被重磅炸彈炸過一樣,再也聽不到雲瑤接下來的話。
藍若溪,我想象着他被冰水淋透時的樣子,我想象着他被塞進雪人裡的樣子,我想象着他跪在一堆嬉笑的女孩子面前……
我想起他總是冰涼的手,我想起他青白寡淡的臉,我想起他單薄的背影,我想起我曾經枕着他的胸口睡覺,我甚至想起他對我說的那句“別怕”……一個如此殘忍過傷害你的人,你怎麼還毫無怨言地能對她這麼好?!
“扶蘇?臉色爲何如此之差?”耳邊是誰在說話?熟悉的令人心悸。
“啊——”我恍惚擡頭。
藍若溪,我竟一時無顏以對。
我掙扎着從他懷裡跳下來,推開他、後退、垂眸。
“扶蘇……”
“啊,若溪哥哥,呵呵,我累了,我……呵呵。”我語無倫次,匆匆跳進馬車。
門簾垂落之間,有意亦或是無意的向外望去,他依舊定格在那裡,長長的青絲覆蓋了他的背影,北風呼嘯,那髮絲便隨風搖曳。
心中莫名痠痛,我是怎麼了?討厭。
馬車搖晃前行,一縷光伴着涼風傾瀉而來。
“扶蘇,我……”藍若溪單手持簾,擡頭,“我還是……扶蘇?!你怎麼了?”
他一把將我攬過來,冰涼的指尖在我的臉上輕點。
我怎麼了?無意識地擡手抹了一把臉,水?淚?我哭了?
“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他的聲音透着無法掩飾的濃濃擔憂。
藍若溪,你不該對我這麼好的,起碼你不該對柳扶蘇如此好。
我沒有回答,只是拾起他的手,放在脣邊呵氣:“冷嗎?”
他愣了一下:“不冷的。”
“騙人,分明是冰冷刺骨。”我搖頭,淚珠便滾過而下。
“扶蘇,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將我摟緊,眼裡滿是焦急。
“凍死了,她死了,就在我面前……”我拼命睜大眼睛,淚水還是滿溢,紛紛涌出。
那個宮女再也沒有醒來,一個十幾歲的生命就這樣隕落,就是爲了幾個孩童的玩笑!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停止呼吸、失去心跳,卻無能爲力感覺,好難受!
“別怕,別怕,”藍若溪抱着我,拍着我的背,一遍遍重複,“別怕,沒事的……”
我不怕的,我根本不怕,我是恨,恨那些人的殘忍,更恨自己的自私!爲什麼不早一點阻止,爲什麼要猶豫,如果早一點,她可能就不會死,不會死啊!
我埋在藍若溪的胸口,拼命拉扯着他的衣襟:“都是因爲我,她纔會死,那個宮女,她那麼年輕啊,她根本沒有做錯任何事,都怨我……”
“這就是她的命,要怨……也只能怨天。”藍若溪的語氣中帶着落寞、帶着無奈。
“那麼你呢?若溪哥哥,你怨我嗎?恨我嗎?”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曾經那麼對你啊!”
“我?”藍若溪的目光越過我,投向空洞的前方,“恨?也許……可恨你又有什麼用?”
“我若是要恨,就要連這天下一起恨了去。父親不在了,一夜之間我便淪爲下賤的奴隸,嚐盡了人間百態,那些所謂的朋友不再是朋友,他們沒有一個奴隸身份的朋友,就連那些下人也可以對你任意打罵,如果恨,我應該恨的人太多了,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恨?我曾經有沒有在意一個奴隸的尊嚴?沒有的。所以,當我成爲奴隸,我又憑什麼與別人討要那些個尊嚴?”
我認識的藍若溪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他總是倨傲中帶着點冷淡的,他又是靦腆的伴着不知所措的,他爲了維持着自己的自尊,很少說話,也許他並不是天生少語,而是他知道,淪落至此的他早就失去了發言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