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影與宣瀟約的地點叫“幽林”,是一個茶室。
池小影下了出租車,步行走向“幽林”,中間要經過一個很大的廣場。官方取名爲人民廣場。現在很多地方都有人民廣場,就像有百貨大樓和新華書店一樣。廣場中間是一個音樂噴泉。今天週日,音樂噴泉開着,周圍聚了許多市民。不過現在是白天,景觀一般。到了晚上,音樂噴泉在霓虹燈下雲蒸霞蔚的時候,真的令人驚豔。
“幽林”裡客人不多,裡面有一桌,四個人在打牌。
她剛坐下不久,點的碧螺春還沒送上來,宣瀟一路小跑地從外面進來了。
他看着小影,眼睛死死的,彷彿她是一個不真實的幻象。
“坐下來,別人都在看你呢!”池小影淡婉地一笑,女侍應生端着一個茶壺、兩個茶杯走了過來。她揭開茶壺,一股清雅的茶香飄了出來,“嗯,是新茶。”她先給他倒了一杯。
宣瀟在她對面坐下,因爲趕得急,鼻尖上冒了點汗。
“是從工作室來的嗎?”她問道。
“其他還能在哪?”他意味深長地扁了下嘴,雙眸閃閃發亮,亮得嚇人,像塗了清油。“我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你換手機了。”
“換了有一陣了。其實我沒什麼事,就是想和你說說話。早晨沒刮鬍子?”她看着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皺了皺眉。
宣瀟不好意思地摸摸臉,“你不在家,我颳得再幹淨,給誰看呀!”
她挪開視線,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茶。
“我今天遇到我大舅,他什麼都和我說了,對不起,我一直都矇在鼓裡。”
宣瀟苦澀地一笑,“那些能算什麼,本來就是你應得的,小影,縣城那個家,我什麼都沒有動,一切還保持着原樣,鑰匙和以前一樣,放在窗臺下面,你隨時都可以回去。”
她點點頭,看他茶喝了一大半,又給他斟滿。
“我總是很差勁,在你最危難的時候就跑了。你氣我是應該的,作爲一個老公,我很失敗……”他愧疚地看着她,像是有千言萬語,又像是隻有一句,在心頭過了千百遍,在嘴邊轉了千百圈,“我知道我沒有資格,也沒臉面再說什麼,可是,小影,我沒有辦法,我愛你,原諒我好嗎?”
她擡起眼,對視上他期盼的視線,平靜如水,他的心突地一冷。
“宣瀟,我明天就要結婚了。”
從寒冬走進百花齊放的春天,還沒看盡風景,一陣狂風吹過,百花凋零,霜蓋大地。
他相信他一定是聽錯了,不可能的,不可能這麼快,小影不可能會離他而去的,她心裡面裝着他,愛着他,他能感覺得到。
“小影,你在說氣話?”他顫抖地問道。
“我不會拿婚姻來賭氣。”
“就因爲他爲你輸血,給你媽媽做手術並付錢讓她療養,你要以身相許?”他紅了眼,慌亂無措,“小影,你不能把恩情當愛情,結婚不是一天兩天,是長長的一輩子。”
“就是因爲長長的一輩子,我才考慮了很久。宣瀟,就在前幾天,我一直都在徘徊,我一直催眠自己要去愛他,因爲在這個世上,沒有誰像他對我這般的好,好得無法形容,好得不計回報,好得你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只要閉上眼,任他寵愛就行。有幾個女人能有這樣幸福?他是年紀比我大太多,可是他成熟,事業成功,懂得疼人、珍惜、體貼,做什麼都恰到好處,簡直是一個挑不出任何缺點的完美的男人。即使這樣,我心裡面還是想你想得多一點,我承認。”
“你一次次傷害我、羞辱我,把我推得遠遠的,可我是個傻子,我們之間僅有的一點點甜蜜,輕易地就蓋過了傷痛。我在想,我是不是太死心眼,一生只能愛一個人。理智卻又提醒我要好好保護自己,嫁一個愛自己的人,永遠不會受到傷害。於是,我接受了秦朗。我甚至爲了讓這份戀情成真,我主動要求和他上牀,可是他拒絕了。”
說到這兒,她自嘲地一笑,清眸中泛出一絲熱霧。
“被他這樣愛着,我還是爲你哭,心還是爲你揪着,爲了見你一面,跟去工地上見你,看到你和寧伊出出進進,還會吃醋。”
“你愛我,小影,你是愛我的,你心裡面裝着我卻要嫁給另一個男人,你這是對他的不負責任,也是對我的傷害。小影,回來吧!”宣瀟衝動地握着她的手,狠狠地扯着。
池小影輕輕搖了搖頭,“宣瀟,現在情況變了。愛上一個人就是一個瞬間的事。”
面如土灰,脣白如雪,“不,不……”他痛苦地一再搖頭。
“三天前,我和他去漁村吃飯,遇到了柏遠的老婆,她當衆羞辱我,秦朗站起身來抱着我,像個大山一般擋在我面前,無條件地相信我,嚴詞斥責那女人,那個女人不得不當衆向我道歉。事後,我問他爲什麼肯定我不可能做出那種事,我事實很窮,沒有房子沒有錢,他說如果我會做那種事,我就不是池小影了。就在那一刻,我整個人在他面前丟盔卸甲,我的眼裡、腦子裡、心裡只有他,我……愛上他了。愛上他,不是因爲他會疼我,尊重我,爲我做了許多不能回報的事,而是他懂我、知我,永遠把我的感受放在一位,寧可自己苦着,信任哪怕無法信任的一切,宣瀟,這一直就是我想要的愛,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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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瀟只覺心被緊緊揪作一團,原來他真的會疼,牽扯全身。
他說不出話,直直看着她,突然間,奮力一拽,把她拽進懷裡,不等她驚呼出聲,就狠狠地吻了下去。
桌上的茶壺、茶杯咣噹掉在地上,瓷片散了一地。
他的脣滾燙,覆在她的脣上,像會把他灼傷。池小影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掙扎,可哪裡掙得過他,她拼命地扭過頭,躲開他的脣,叫道:“宣瀟……宣瀟……唔,不要這樣,我不想這樣,唔……”
宣瀟根本聽不進,霸道地追過去,扣住她的頸,讓她動不得。
打牌的人紛紛扭過頭,吹起口哨,鬨笑着。
池小影心一橫,一口咬了上去。
一陣銳痛!
宣瀟終於擡起頭,脣上立刻凝成血珠,一抹猩紅,但他眼中的狂熱卻一點都沒褪去,“你等到你的愛,那我呢?你讓我怎麼辦?你明明是愛我的,你說得再多,無非就是想說服自己,想讓我退卻。我瞭解你,你就是一死心眼的人,你把誓言和恩情看得比命都重要,而愛,你總是藏在最深處。這四年,我們不就是這樣的嗎?你怕我會離開你,你從不敢主動地向我示愛,我又粗心,又笨拙,忽視了這些,我們才成了這樣。小影,你醒醒吧,別再做傻事了。”
“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宣瀟,以前你爲我做的,我不說謝謝,說我貪心也好,忘恩負義也好,我都接受,我願意欠着你。都說這輩子欠別人太多,下輩子一定還會有牽扯。如果真的有下輩子,我們還會相遇,你不要太驕傲,不要太忙碌,我不要太膽怯,不要太內斂,我們都好好改正,然後自然地相愛。現在,我們就再見,以後別再聯繫!”
她艱難地一笑,掙開他的雙臂,轉過身去。
“池小影,你真的要和他結婚嗎?”宣瀟攥起拳頭,憤怒地低吼。
她沒有回頭,“不需要違心地向我祝福,我會過得很幸福的。”
“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號,“你去結婚,我不攔你。明天應該是個黃道吉日,好事不應成雙嗎,乾脆我也結婚好了。你認爲如何?”
池小影的身子劇烈地一震,她回過頭,平靜地看着他,什麼也沒說,久久地凝視着他,然後低下眼簾,嘴脣嚅動了一下,走出了“幽林”。
宣瀟雙肩黯神地聳拉下來,他張開嘴巴,想喊她的名字,不小心扯動了上面的傷口,生生的痛。
痛得他彎下了腰。
竟至流淚。
他從沒想過她會真的離去,哪怕兩人決裂,哪怕爭執,哪怕譏諷,哪怕離婚,他的心裡面都有預感,這只是暫時的,他做了混事,惹小影生氣了。
只要兩人心中有愛,再怎麼硝煙瀰漫,也只是一場演習。演習結束,他們還會是夫妻。但如果多出一個男人,這場戰爭就成了你死我活的實戰,不可能再被斡旋了。
現在,戰爭打響,他敗得體無完膚。
外面陽光正好,路邊的幾棵充作風景的花樹,花開得茂茂的,爬上樹梢,爬上牆頭,豔麗得令人窒息。
池小影走進spa會所時,臉上的神情已經很平靜了。她給秦朗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護理馬上開始,估計得一個多小時,讓他不要着急。
秦朗說沒事,我一好就過去陪你。
果然,剛上到面膜,秦朗就到了,坐在一邊和她說話。他的頭髮修短了些,顯得非常精神。
做完護理出來,暮色四籠,兩人在外面吃飯。
“按照習俗,結婚前一夜,新郎是不應該和新郎見面的。我證件都在公寓,今晚,我回公寓睡吧!”池小影說道。
“那我今晚睡客房,不想一個人躺在臥室那張大牀上,想着你,我會睡不着的。小影,小影,我們明天真的要結婚了嗎?”秦朗激動的心情溢於言表。
“千真萬確。”
“現在先註冊成了婚,雖說一切要低調,但到了北京,還是辦幾桌酒席,讓你和親戚們見見面。不然,我倆牽手上街,他們看到,還以爲我拐騙未成年少女呢!”
“我有那麼小嗎?”池小影嬌羞得臉通紅。
“主要你的參照物是我呀!”秦朗大笑。
兩人牽手去了餐館,開着車在外面轉了幾圈,早早送她回公寓,他也告辭回家,約好明天早晨八點一起出發,在婚姻登記處碰面,再一起趕去登記。
池小影從衣櫃裡拿出那條桔紅色的絲裙,掛在牀頭,她特地還選了雙同色的高跟鞋,決定明天把頭髮梳成一個髻,這樣顯得脖頸修長,人高挑。
摸摸索索,直到夜深才上牀睡。
躺下後又睡不着,光着腳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等了又等,睏意遲遲不來,她回到牀上,閉上眼睛,想起與秦朗相識的每一天,每一個瞬間,宣瀟的影子時不時會泛出來,但總被秦朗擋着了,她只看到秦朗,看到秦朗,心就一暖,自然地微笑,看到宣瀟,她本能地緊張、驚恐。
生活,不是總會激情澎湃,簡單的快樂才令人踏實。
得出這個結論,她心滿意足地翻了個身,安心睡去。
朝陽升起的時候,她起牀洗澡,精心地描眉、塗粉底,抹口紅,梳髮髻,然後穿上美麗的裙子,看着鏡子裡滿臉笑意的自己,她俏皮地吐了下舌頭,翩然下樓。
今天真的是個好日子,註冊結婚的人還排了隊。
她瞧秦朗還沒到,先過去排隊,免得一會要等很久。
別人看她一個人,打扮得這麼鄭重,不時訝異地回頭看看她。
她輕笑,撥打秦朗的手機,無人接聽,估計在路上,聽不見。
隊伍慢慢往前蠕動,陽光明豔,直射在身上,後背都冒汗了。
池小影用手遮住眼睛,看手機上的時間,好奇怪,都九點了,秦朗還沒到。她又撥了一次秦朗的手機,還是無人接聽。
心很不自信地怦怦亂跳,握着手機的手微微顫抖着。
她想不出秦朗遲到的緣故,是車拋錨了,還是路上堵車,還是他身體不適,可是不應該先給她打個電話嗎?
“喂,你是不是來登記的?”十點時,排到她了,辦理登記的還是以前那位口氣很衝的小姑娘。
“我……我再等會。”她臉紅地往旁邊讓了讓,讓後面排着的人先登記。
小姑娘眨眨眼,覺得她很面熟,但她沒空去想那些,今天登記的人太多了。
“你瞧,那個女人一個人來的,會不會男方逃婚了?”
池小影聽到幾聲竊竊私語聲,她抿緊脣,臉色有些發白,走到公路上,對着遠方眺望。
汽車一輛接着一輛疾馳而過,就是不見秦朗的陸虎。
她看得眼都酸了,腿站得麻木,聽到後面“啪”地關門聲,忙回過頭,午休時間到了。
|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