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眉眉被一聲尖細而又淒厲的號叫驚醒。她無法辨認那是什麼聲音,更不知道它發自何處。她彷彿覺得那是野獸,可野獸爲什麼會出現在人住的院裡?
她聽見婆婆正穿衣下牀,婆婆趿拉着鞋從她牀邊蹭過,就急忙去裡屋門口叫莊坦、竹西。竹西早已從裡屋奔出,和司猗紋走了個迎面,隨後莊坦也出來了。顯然,全家人都聽見了那號叫。這時他們沒有言語,卻不約而同走到窗前只是靜聽,靜等,等待那聲音的再現。
果然,又是一聲尖叫。這次比剛纔更尖銳、更淒厲。這次誰都聽清了那聲音的出處:是西屋,是姑爸。姑爸的窗子映亮了,明亮的窗子照着棗樹,棗樹半邊被照雪亮,使院子顯得很人。看來姑爸是打開了屋裡所有的燈。在一聲高似一聲的號叫過後便是潑向這院子的一陣叫罵,那聲音嘶啞、言辭激烈且滔滔不絕,彷彿姑爸那一整天的沉默就是爲了積攢現在的滔滔不絕。
眉眉也從牀上坐起來,她的牀緊靠窗戶,不用下牀就可以看見院子。她見婆婆、舅媽和舅舅都把臉貼上窗戶,自己也掀開窗簾把臉貼了上去。她看到一隻巨大的怪影正在西屋窗戶上扭動,癟着的胸膛,微駝的脊背,像跳神的女巫像施法的妖怪。這怪影一邊發着咒罵一邊往嘴裡塞着什麼,就像號叫和咒罵正消耗着她,填塞和咀嚼正充盈着她。
“我罵你們羅家祖祖輩輩!”姑爸開宗明義,她罵的是北屋羅家。“你是主任誰承認你是主任你不是連人都不是你們全家老小都不是你們是什麼什麼你們是東西不是東西你這個臭妖婆臭女人南腔北調淨吃大蔥蘸甜麪醬連耳朵垂兒都長不大不配有耳朵都長不大。你們、你們……”
姑爸的罵聲雖激烈,可惜因她不掌握人間所具備的髒字髒話,使那罵少了應有的分量。內行人或許還會認爲那簡直是一陣輕描淡寫,如果去掉那一連串的人稱、虛字,充其量那核心纔是“臭婆娘光吃大蔥蘸甜麪醬耳朵垂兒長不大”。連司猗紋也覺得姑爸沒有罵出水平,她覺得姑爸既是爲大黃出氣爲自己出氣,也是爲她司猗紋、爲這院子出氣,那麼這罵可不該到此停止。罵得輕描淡寫倒無妨,沒準待會兒自會生出些分量,就是不該到此爲止。現在有一句話叫“在罵聲中成長”,這成長就得包括被罵者和罵者雙方。姑爸她會成長起來的。
姑爸就像猜透了嫂子的心思,經過一陣沉默(或思索)之後,果然又開始了她這罵的繼續,她這不擅長行爲的行爲。這次開口便接觸到了罵這個形式的本來面目,她開口不善,先咒羅主任個死。怎麼死,姑爸說:十八層地獄下油鍋炸焦小鬼鋸從頭到腳皮剝開你們。房塌了砸扁了你們發大水淹了你們着大火燒了你們天上掉下炸彈炸死你們汽車撞死你們無軌電車有軌電車三輪洋車都撞你們也扔給你們一條麻繩拴住你們的胳膊腿棗樹上綁住你們拉拽你們大卸八塊呀都來吃人肉呀想吃哪兒自管挑呀要肥有肥要瘦有瘦五花肉正肋呀後臀尖呀上腦呀心肝肺呀嚼指頭像嚼醃蘿蔔脆呀吃老又吃小呀先吃小的嫩呀先吃老的老呀不好咬呀沒咬頭兒呀也得有麻繩有人拽呀碎屍萬段只等不共戴天勢不兩立一百年一萬年……
姑爸的罵暫時結束了——也許是暫時。誰都聽出了這次的水平、分量和高度。
按道理,下邊當是北屋的還擊。然而北屋卻是一片沉默一片寂靜,寂靜得無休無止。誰也不知這無休無止的寂靜意味着什麼,有人在提心吊膽,有人覺得這是羅家被罵蒙了,被罵得張不開嘴想不出詞兒。
司猗紋就正爲羅家這張不開嘴想不出詞兒而高興。好小姑子。她想,你到底是莊家的後裔,好一個衝鋒陷陣的勇士,是你打了羅家個出其不意措手不及。如今莊家人到底給莊家報了仇。是報仇,也是“惹惹”你們,這是被迫的“惹”是被逼得“惹”,是惹裡有報,報裡有樂子。再說現在這惹何止是替司猗紋替莊家替這帶柱廊的房子這帶棗樹和丁香的院子,這是替響勺衚衕替整個北京城(不是整個兒也是半個)惹了你們。再說那被惹的僅是一個羅主任?當然不是。是誰?司猗紋本來也可以按照她那從院子到半個北京的推理辦法無休止地推下去,但是這“推”剛一開始她又把它們“淡”了下去。如今誰代表着誰、誰該往哪兒歸是人所共知的,她開始後怕了。她想起前不久聽說過東城有位被抄家的老太太,趁小將不備一菜刀劈死了一位小將,那老太太緊跟着就遭到了滅頂之災。然而她還是覺得世間就得有那位老太太,就得有姑爸——尤其姑爸,她只罵了,沒拿菜刀劈誰,誰能奈何她?
半天,司猗紋就這麼高興一陣害怕一陣。她回到牀上,劃根火柴雙手捂住點着一根菸抽起來,甚至連莊坦怎樣拽走了竹西都沒注意。
眉眉早就躺下用毛巾被捂住了頭。在毛巾被裡她又用手指堵住了耳朵。她只有害怕,自己害怕也替姑爸害怕她希望姑爸不要再罵下去。
姑爸沒有再罵,天慢慢亮起來,院子在倉皇不安中甦醒了。
南屋怎麼也弄不明白北屋是怎麼在姑爸的罵聲中睡下去的。
姑爸罵羅家,羅家不會睡。羅大媽第一個被姑爸的號叫驚醒,她先推醒丈夫,又叫醒兒子,一家便騷動起來。起初他們也不知院裡怎麼了,當他們聽清那號叫是發自姑爸的喉嚨,那逐步升級的罵是衝着他們時,首先準備還擊的是二旗。他一步從鋪上跳下,顧不得穿衣服,綽起一根木棍就去開門。三旗又是緊隨其後,羅大媽也跟上來。
你不就是個罵嗎?羅大媽想,講罵你可不是個兒,我年幼時站在俺們房頂上罵街那工夫,沒準兒你媽還沒生出你哩。現在我先聽聽你這兩下子,先聽個稀罕兒。聽完了我纔將門大開,站在廊上給你個劈頭蓋臉。你不就是個沒破過身的沒見過男人的女人嗎?你就準備好吧,我這罵一定會更有聽頭兒。再說這也不光是爲了聽頭兒,我是主任,我得讓你從這罵裡受教育,這和對你們的改造也差不多。寒磣你一下也不算過分;“開導”你一下你也是個收穫。我要讓你從我的罵中品嚐品嚐你沒品嚐過的事兒,我要把你罵得不再是個老黃花閨女。
羅大媽一面作着思想一面爲那罵打點句子,對,我也要出口成章——羅大媽這句子越打點越完整起來:你不是罵我就知道吃大蔥蘸甜麪醬嗎?我罵你淨吃死耗子,你那隻黃眼的黃貓就專給你抓耗子吃,你天天先給貓煮魚後給你煮耗子。你不是罵我耳朵垂兒長不大嗎?我就罵你是大耳朵垂兒,你不光耳朵垂兒大你除了眼睛不大你哪都大,你嘴大臉大腳大手大下巴大那個地方更大;大,大有什麼用,男人就嫌你那兒大,沒人弄!你就空着幹着晾着抓撓着。你不是罵我是臭妖婆嗎?我罵你是香小姐,你香呼呼香噴噴香得沖鼻子能把人香個大跟頭;你哪兒都香,身上香臉上香嘴裡香連褲襠裡都香你整天往褲襠裡抹香油!你罵我死,罵我死得各式各樣。我罵你活,活着等,等各式各樣的老爺們兒都來:瘸的拐的聾的瞎的長禿瘡的爛腳丫子的都來,都順着香味兒找,找你弄你攮你,讓你也四分五裂讓你也大卸八塊,不是八塊是十二塊,比十二塊還多……我叫你大,叫你香!
羅大媽完整着自己的構思,擠過兩個兒子就去搶先開門,誰知羅大爺攔住了她。他一隻手揪住她的大褲衩子,另一隻手抓住她一條胳膊,把她拽回來搡上鋪板;接着羅大爺又揪回了兩個兒子。當羅大媽又站起來公雞打鳴兒似的準備再衝出門時,羅大爺又把她摁到鋪上。羅大爺一手摁着羅大媽,一手捂住她的嘴,並不斷衝兩個兒子使着眼色。於是一場就要開始的反擊被羅大爺平息了。
也許羅大媽並不瞭解羅大爺的意圖,但是羅大爺自有思路。他十分了解現在他手下這個老孃兒們腦袋裡裝的是什麼,可,難道他能讓她,一個掌管幾條衚衕的主任拍着只穿條大褲衩的大腿去和一個街民一般見識麼?縱然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可《語錄》裡還有一條“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縱然這語錄不適合於姑爸,羅主任既是主任也要表現出一種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風度吧。再說他既已打進這所有着大棗樹白丁香青磚墁地五級臺階才能進屋的帶廊子的有風門的有花隔扇的大北屋,他就要永遠住下去。儘管“吃小虧佔大便宜”近來早被批得臭了又臭、透了又透,但羅大爺還是在內心在肚裡深信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
姑爸的罵是“小虧”,他吃。
此時他就用他的手勁、用他的眼色制止了這夥娘兒們孩子的輕舉妄動。儘管羅大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心裡的憤懣還是一陣陣向上拱,兩個兒子也衝着羅大爺瞪眼、跺腳,羅大爺畢竟靠他那一貫沉着的家長威力使全家安靜下來。
但羅大爺自有他的戰鬥崗位。天剛矇矇亮,他草草用完早點(今日羅大媽不再爲他上竈),就推起一輛“飛鴿加重”出了院門,穿過衚衕,一劃正西騎五十分鐘的柏油路,到他的崗位給一個時代添磚加瓦了。羅大爺一走,他的娘兒們孩子爲了報仇雪恨還是開始了心照不宣的必要行動。也許羅大爺處事沉着的風度多少影響了羅大媽,她扼制住那滿肚子打點齊全的句子,默默地將任務交給了二旗和三旗。大旗這些天一直未歸,他們正忙於和哪個大學的“紅旗”戰鬥在一起,勝利在一起。
二旗在母親的默許下,決心要給姑爸些顏色。要給,他的行動也需儘量合法化,儘量合於造反的色彩。這就必須串聯起戰友一道行動,這行動就不再是報私仇,這是他們發現“新動向”之後的一種必要反應。即使行爲有過火的可能,大方向也始終正確。二旗將自己那套最具時代特徵的衣帽穿戴起來。把胳膊上那方又寬又大的袖章撫平,讓三旗暗中監視西屋,然後一個人出了院門。
沒過多久,就有五六個手持棍棒的小將由二旗帶領衝進院來。他們早已聽取了二旗的報告,知道這院深更半夜發生的新動向,其性質當然屬階級報復之一種。於是“要捍衛”的熱血立刻在他們胸中沸騰起來。這熱血和他們那青春期旺盛得無處發泄的心態立刻匯成了一股勢不可擋的潮流,那潮流向這院子向姑爸洶涌澎湃了。
他們衝進西屋,西屋頓時就傳出了一陣破舊造反的特有聲響。姑爸不叫也不喊,只有那些犀利的、沉悶的、玲瓏的、清脆的、喑啞的、破裂的聲響在交錯。這聲響過後纔是正式對付姑爸的時刻。
姑爸被架出屋來,她裸露着上身赤着腳,被命令跪在青磚地上。有人在她脖子上掛了一塊磚,磚使姑爸深深低着頭。有人張口就問昨晚她的行爲是什麼行爲。姑爸不擡頭不說話;有人提醒她那是不是階級報復,姑爸還是不擡頭不說話。
又有人問:“我們這是什麼行動?”
姑爸的頭垂得更低。
姑爸的不說話自然要激起來人些憤怒,於是皮帶和棍棒雨點般地落在姑爸身上,姑爸那光着的脊背立刻五顏六色了。之後他們對她便是信馬由繮的抽打:有人擡起一隻腳踩上她的背,那棍棒皮帶落得慢悠悠。這是一種帶着消遣的抽打,每抽打一下,姑爸那從未甦醒過的乾癟****和****前的青磚便有節奏地搖擺一下。
誰也看不見她的臉,誰也看不見她的眼光,院裡只有她那面五顏六色的脊背和兩隻搖擺着的****。
一陣“消遣”過後又是一陣急風驟雨,姑爸被擊得歪在地上。當他們又一次將她揪起來時,她的眼睛血紅,嘴裡也淌着血,她只重複着一句話:“大卸八塊吧!大卸八塊吧!”
“問問她,把誰大卸八塊?”二旗說。
姑爸不作回答,仍然斷斷續續地重複着她那不加人稱的自言自語:“大卸八塊吧大卸八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