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女人生孩子有的是爲了愛情而生——愛情的結晶。

女人生孩子有的是爲了生育之後的愛情再生——孩子都有了。

有時你生得不知不覺,你的愛情卻更充實、更完美、更具家庭色彩、更富天倫之樂了。你就像用生育換了個時來運轉。

有時你生得不知不覺,你的愛情卻徹底垮了。你變成了一個生育過的女人,連肚子都鬆了。你像因生育倒了大黴。

你要弄清這一切你得慢慢體驗。

司猗紋也經過生兒育女,她哪種都不是。因爲莊紹儉走了,他連體驗的機會都沒給她,他對於她的一切都像新婚之後那短暫的日子一樣,一會兒生一會兒熟。

莊紹儉目前在揚州。他在揚州一個叫做鹽運使公署的地方給自己謀了個課長。莊紹儉一去年餘和司猗紋無書信往來,他的地址、差事還是司猗紋從他給莊老太爺的信中得知的。在他那極少的家信中他不提司猗紋,只在末尾簡單地問一問姑爸和他的兒女。

司猗紋還是幻想着對生活的體驗。婚後生活、做母親的艱辛和愉悅不僅激發了她對家庭的強烈渴望,還激發了她少女時代那種處事大膽、有謀有識的秉性。她盼望莊紹儉能夠看到由她養育的兒女日漸長大,讓莊紹儉也有機會來體味一下這富有家庭色彩的天倫之樂。

於是她決定攜帶子女去揚州。

爲了揚州之行,司猗紋精心打點了行裝,還從萬國儲蓄會取出做姑娘時父親爲她存下的一筆錢爲盤費。她知道現在莊家無進項——一家人死吃老太爺南京那點積蓄,她取出錢,一面差人到前門站去買平滬特別快車車票,一面大度地拿出一部分交給莊老太爺。她說他們母子一去不知何日才能返回,不能在家侍候公婆,僅留給家裡一點零用也算兒媳一片孝心。莊老太爺推託一陣接過了司猗紋的“捐助”,心中也不免暗自欣喜,自不必說。

司猗紋下揚州一行四人,除五歲的兒子莊星和兩歲的女兒莊晨外,還有丁媽。

丁媽是雖城鄉下人。彷彿莊家天定和雖城有緣,司猗紋從進莊家開始到現在,聽了一輩子雖城話。那時操着雖城話的丁媽雖不及操雖城話的羅大媽嗓門大,但她們的語調、尾腔卻不差分毫。雖城距北京雖然才一百多公里,但和北京話的語調卻相差懸殊:膛音重,尾聲大多帶“兒”。

司猗紋曾經說眉眉口音像丁媽,就是因爲她對雖城話太熟悉的緣故。當時眉眉還以爲丁媽不是好人,那是誤解。

現在眉眉這位尚在兩歲的媽媽莊晨和年輕的婆婆司猗紋下揚州就全仗了丁媽。

莊晨小時候和丁媽保持了極友好的關係。丁媽愛莊晨,愛得可以單獨去廚房給她做她愛吃的油汪汪的肉絲炒餅;可以拿自己的錢買原料爲莊晨做她輕易吃不着的大衆甜點心“果子乾”;還可以用雖城話罵她“臭狗屎”。莊晨愛丁媽,一向叫她“娘”。她可以撒潑似的在娘懷裡耍賴,她可以偷偷往娘鞋窠旯裡吐唾沫。莊晨的吐雖然是愛,但吐怎麼也是對孃的不尊敬。丁媽罵莊晨“臭狗屎”便是那次的事。那次的事不僅驚動了司猗紋,還驚動了老太爺。但當司猗紋要打莊晨時,丁媽卻先哭了,說自己不該和一個孩子一般見識。司猗紋讓莊晨給丁媽鞠了一個躬。

下揚州不能沒有丁媽,司猗紋孃兒仨都這麼想。

司猗紋一行四人在路上乘車乘船,顛簸三日來到揚州。船到揚州已是傍晚,洋車拉着她們走了無數條青石板路過了無數座青石板橋,天黑纔來到那鹽運使公署的大門口。那是一處烏門粉牆的宅院,一簇細竹探出牆外,那鹽運使公署的牌子就在這細竹之下。丁媽上前叩門,一個皁衣傳達接待了他們,並道:“不知來人是哪位?”丁媽道:“眼前是莊課長莊紹儉的太太。”傳達唱了諾,躬身將他們一行引進莊紹儉的寢室。司猗紋舉目四望,這寢室陳設簡單倒也清爽,除幾件公物傢俱外,茶几上尚有純銀煙具一套。司猗紋自己找把椅子坐在茶几一旁,細看那煙具做工精細,花紋考究,這使她雖未坐穩就托起了這煙具。再細看,底上還刻有小詩一首:鷗鷺鴛鴦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爲主,何似休生連理枝。詩末還有一個小小的英文字母:Q。

司猗紋想,這詩本出自《古今小說》,Q應該是那位天津小姐的姓名字頭,便自知這東西的來歷了。司猗紋放下煙具,又向傳達問過莊課長的起居行蹤。那傳達只對莊太太說,莊先生只辦公時間在署中,晚上很晚方歸,連晚飯一向都是在外邊吃的。司猗紋從傳達的介紹和几上這煙具裡,早已明瞭丈夫在揚州生活的大半了。她忽然覺得此時自己就像一位章回小說裡的人物,因爲那些故事大半出在姑蘇、揚州。那烏門粉牆、牆內的細竹、皁衣傳達以及這雕有小詩的煙具,更增添了她這身臨其境之感。

傳達照顧他們做過洗涮,並從外面叫來酒保,酒保用食盒提來幾樣素菜以及米飯、老酒,一家四口便在莊課長房內用過晚餐。飯後丁媽帶莊星莊晨去另一個房間睡覺不提,司猗紋卻不顧那煙具的存在,對鏡理起妝來。這既是一個千里尋夫的故事,那麼她就決定將自己扮作一個有着花容月貌的夫人或小姐來迎候一個外出不歸的夫君。她願意忘掉過去,只用她的容貌換來一個溫存。至於“鶯鶯款款”,她不願使用這不倫不類的形容來形容丈夫和她那即將到來的時刻。

午夜莊紹儉回來了,他還是從那種地方來。遠水不解近渴,一套銀煙具畢竟不能代替真實的Q的存在。在揚州這個自古就能與南京秦淮河相比的水陸碼頭,莊紹儉正在那地方戀着一個叫“小紅鞋”的名妓。小紅鞋雖然不再穿李香君蘇小小時代的石榴裙,他也不必拜倒在誰的石榴裙下,但他一路走着,還是不忘小紅鞋那嫩腿和圓而深的肚臍眼兒。進得房門,一陣陌生的脂粉味兒才攪亂了她留在他腦子裡的那個深坑兒。

燈下是司猗紋——一個引他火撞百會頭頂穴位。的司猗紋。

司猗紋剛纔對自己那番刻意的“描寫”,倒成了莊紹儉張口就質問她的誘因。

他質問她爲什麼不商量一下就突然出現在揚州,他質問她爲什麼扔下北平的公婆一走了之。當他得知來揚州的除她以外還有他們的子女時,更加火氣沖天地質問她爲什麼讓孩子和她一塊兒顛沛流離。他還問了她許多爲什麼,卻不容她回答。

司猗紋本想說最支持她做這次旅行的就是公婆,她本想說是他的子女最願意見到父親,她本想說她不寫信就來是爲着讓他突然高興一下。

她有許多本想說。

由於他的不容,她什麼也沒說。

她說不出。他說。

這是他替她的回答,也是他對她的羞辱。他替她回答了他自己的所有質問。最後他說,她的到來最最主要的是她“熬不住了”。他用一個最最通俗、他最最有所體會和研究的邏輯結束了他的這場自問自答。

原來最最通俗的邏輯最能嚇倒一些人。

原來最最通俗的邏輯也能使一些人頓時覺悟、堅強。

就算是吧。司猗紋想。她頓時覺悟了也堅強了。

是熬不住了,可這對於我又有什麼值得羞慚的呢?對於你,這又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呢?你是誰?我是誰?咱們結婚時門楣上不是還寫着“天作之合”麼。那便是你和我向人間的宣佈。現在司猗紋的揚州之行總算遇見了莊紹儉這個奇妙的自問自答。她慶幸自己到底長了在北平不可能長的見識。此刻這見識不僅給她壯了膽,使她可以繼續理直氣壯地坐在他的房間,甚至還使她對他生出幾分原諒:你那套銀煙具,傳達對你起居行蹤的那番敘述……我決定給你以寬容。因爲我是你的妻子,何止是妻子,是賢妻。

賢妻才最能容人。

現在作爲賢妻的司猗紋只給了莊紹儉一陣直視的眼光。

莊紹儉垂頭喪氣地坐下來,問了點關於兒女什麼的。司猗紋告訴他孩子已跟丁媽睡下,他還迫不及待地敲開丁媽的門,看了莊星、莊晨,並在他們的臉蛋上各親了一下。

莊紹儉回來無視司猗紋的存在,重重倒在牀上和衣而臥。他關掉燈,把司猗紋拋進了一個四壁如墨的深谷。

新婚之夜是光天化日。

婚後久別是如墨的深谷。

人既是被拋進深谷,就有發自深谷的喧囂。現在的司猗紋不再是怕被人觀賞、研究的司猗紋。她越是身在深谷,便越是有一種要從這深谷裡升起的。剛纔丈夫說她什麼?對,熬不住了,一種因熬不住了而升起的焦燎的。她像是用這話在咒罵自己,又像是用這話來鼓動自己。誰讓這句話是出自你之口呢。沒這句話,說不定我馬上就會逃離這烏門、粉牆、細竹。正是因了這句話我留下了,我爲什麼不去名正言順地做一回妻子?

做一回妻子。

現在是她先把衣服一件件脫掉了。她脫光自己摸黑來到牀前,躍上牀去動手就解他的扣子。她無力去扒,只是解。

她解。

她逼他就範。

他就範了。

她覺出了這次的異樣。

這異樣像是對她最好的迎接。

就像一對真夫真妻那最真實的久別。

須臾,他卻四腳八叉不動聲色地說:

“它,可是剛從小紅鞋那兒出來。”

這是他對她的故意刺傷,他覺得只有用這刺傷才能逼她離去。

司猗紋不知小紅鞋是怎麼回事,但她知道那是個人那是個地方。

她深知這是真話,她深知這是他故意要刺她,轟她,趕她:我叫你那“異樣”的受“歡迎”,我叫你在幽谷深處自己喧囂、鬧騰。原來你真是個熬不住的……賤貨,你髒。世間再也沒有比你更髒的人了。

爲了這揚州之行,她一路上見到了許多沿街乞討的乞丐。他們有的故意用髒身子蹭你,換來你在恐懼中對他的一點施捨,哪怕一個小錢兒一小塊乾糧。他們也有的袒胸露乳,用鞋底狠命拍打自己的胸膛以換得人們一口殘羹剩飯。當時她覺得他們可憐,而她比他們優越得多,她有萬國儲蓄會,她有兒女,她還有莊紹儉。現在她突然覺得原來她就是那些叫街的乞丐,她就正拍着胸脯向人喊着:“我窮,我餓,我熬不住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越過他那早已酣睡的身體逃下牀,背過身去拼命地洗着自己,拼命沖刷着他帶給她的一切,她想嘔吐,她覺得她現在是永遠地洗不淨。她決心第二天就回北平。

天不亮,她叫醒了丁媽,對丁媽說了她的打算。丁媽知道一個婦道做出這種決定的緣故非同一般,她趕緊叫醒莊星莊晨,連東西都顧不得收拾就走上了揚州街頭。正在夢中的莊紹儉沒有發現他們的行蹤。

一路上司猗紋只顧自己出神,丁媽則只對莊紹儉罵着一句話:“不是人的。”她在氣憤之中雖城腔更重了,把人說成“忍”。

他們乘船乘車又開始了路途上的顛簸。車過濟南前,莊星突然發起高燒。同車有位西醫大夫說這大半是急性肺炎,並說這孩子早已病了幾天。但目前無藥診治,只能忍到北平。火車就要到達北平時,莊星死在了司猗紋懷裡。

火車停了,司猗紋覺得眼前的北平並不是她的目的地。她只是牢牢抱住尚在柔軟中的莊星,不知向哪裡去。她心力交瘁筋疲力盡,她爲什麼要活着呢?她是誰?

丁媽替她要了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