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李清膝行數步,雙手放在李懷遠的雙腿上,眼圈不由紅了,“是我害了你,我不該讓你如此勞累!”
李懷遠呵呵笑了起來,笑得幾聲,便又被劇烈的咳嗽聲打斷,本來就瘦小的身軀咳得縮成一團,臉色蹩得青紫,李清大驚,一躍而起,替李懷遠撫着後背,助他通氣順絡。一邊服侍的丫頭也趕緊端了水過來,李清接過茶杯,等李懷遠咳聲稍停,便遞到李懷遠的脣邊。
小小地抿了一口,李懷遠搖搖頭,“究竟是老了,不中用了!”
“爺爺!”李清愧疚地道。
李懷遠擺擺手,“清兒啊,你說人這一輩子,能活多久?”
這個時代,人的壽算普遍不高,能過七十便算是了不得的大壽星,偶爾有人能活過百年,那便被稱之爲人瑞,是連帝王都要驚動的。
李懷遠已六十有餘,特別是像他這樣的武將,早年逞強鬥狠,沙場搏殺,身上傷痕累累,早已是沉荷難起,能活到現在已經很了不起了。
李清沉吟片刻,對於李懷遠這樣的人,倒也用不着說些無關痛癢的安慰話,“如果功成名就,便是隻活三十又何妨,假如庸碌無爲,立世百年也枉然。”
李懷遠擊節讚道:“果然不愧是我的孫子,這話說得好。當浮三大白,可惜了,自從我病了,三個小子便不準任何人帶一滴酒進入這小院。清兒,你爺爺我立世六十餘載,少年縱馬京城,活脫脫便是一個紈絝子弟,青年走上沙場,殺人盈野,晚年執掌朝綱,威震天下,臨到末了,居然還能指揮這一場橫跨大楚數千裡,上百萬人蔘與的大戰役,並且戰而勝之,你說我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李懷遠搖頭晃腦,得意非凡,“醉臥美人膝,醒掌殺人權,男兒立世,當如是也,你爺爺我可是做到了,哈哈哈!”
“爺爺說得是!”李清點點頭,李懷遠一席話,說得他也是血脈搏賁張。
“大帥,桓秋大人來了!”小院外,姜奎大聲稟報。
“快快讓他進來!”李清迫不及待地道。
李懷遠微微一笑,桓秋是定州有名的大夫,神醫桓熙嫡傳弟子,部管定州醫療事務,雖然知道自己是油盡燈枯,陽壽已盡,即便是神仙下凡也難救自己,但李清一番心意,他卻也不願拒絕,對於一個老人而言,能享受到兒孫的孝順之情,也是另一種享受。
桓秋提着一個小箱子,急步而來,向兩人各施一禮,丫頭搬來一個小凳,桓秋坐下後,一伸手搭上李懷遠的脈搏,靜靜地診起脈來,一邊的李清目光熱切地看着桓秋。
這一次的診脈有時極長,隨着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李清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桓熙桓秋診脈,向來極快極準,今天時間如此之長,那就說明真得不妙了。
緩緩地,桓秋縮回了雙手,緊皺的眉頭,爲難的表情說明了他此時的心理,看向李清的神色,充滿了爲難。
“桓熙神技,我是久仰的了,你是他的嫡傳弟子,又在定州執掌醫務,醫術那自是了不得的,不必諱言,我不是諱疾忌醫之人,何況我的身體我自己也是知道的,你就直說吧,我還有幾天好活?”李懷遠笑道。
桓秋站了起來,深深一揖,“老國公豁達,人所難及也,桓秋也就直言了,老國公之病,已入膏肓,藥石難及也,大限就在旦夕之間。”
李懷遠縱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這話出自桓秋這種大醫之嘴,仍是不免讓人傷懷,微閉雙目片刻,李懷遠重新睜開雙眼,“多謝桓醫了,請桓大夫下去休息,我還有話對清兒講!”
桓秋一臉的傷感和惋惜,醫者父母心,看到自己力不能及,不由充滿了自責。
“爺爺!”李清半蹲下來,輕輕地撫着李懷遠枯瘦的身軀,不由流下淚來。
“清風,你乃一方統帥,我李氏未來族長,將來或可更進一步,豈可作此兒女之態,虧得此地沒有外人,否則還真讓人笑話。”
“生離死別,人倫大道,誰敢笑我!”李清道。
李懷遠微微一笑,“清兒,抱我進房去。你們,都下去吧!”手指指一邊服侍的幾個丫頭,道。
李清雙手托起李懷遠輕飄的身軀,走向房內,丫頭們低着頭,悄無聲息地走出去,帶上了房門。
將李懷遠放在牀上,倚着棉被坐下,李懷遠的眼神卻似乎飄向了別處,李清知道老爺子在思索,便靜靜地坐在牀沿。
“時至今日,天下三分格局已成,天啓坐擁中原膏腴之地,土地肥沃,人丁衆多,資源豐富,當爲第一大勢力,然則此次大戰,他算計失策,雖然損失並不能讓他傷筋動骨,這一次的大敗卻足以讓大楚的有心人看到爭奪天下之盤大棋的變化,天啓欲速則不達,是爲大失策。寧王得到東方三州以及呂曾近二十萬人馬,另一邊又將裘志逐出青州,聲勢大漲,但呂曾二人只不過是窮途末路之餘,無可奈何才投靠於他,不見得便在他一棵樹上吊死,而寧王也不會無條件地信任二人,是以雖然人口地盤軍隊都大增,反而只能屈居第三。而我李氏,坐擁草原廣闊戰略因旋空間,因地得宜可以組建他們可望而不可及的鐵騎軍隊,但凡事有其利必有其敝,強大的鐵騎讓人望而生畏,但養活這些騎兵卻也是讓人頭疼的事情,草原全民皆兵,勿需擔心軍需給養,但我們則不同,我們不能劫掠,軍需全憑自籌,這其中的關節你是很清楚的。”
“孫兒理會得!”李清點點頭,騎兵每人嚇人的消耗的確是定州開支最大的一項。
“一年前,你描繪的斧頭戰略終成正果,甚至猶有過之,如果我所料不錯,秦州必然會成爲我李氏囊中之物,有了秦州,我們更增勝算。”李懷遠臉上浮起一層不正常的紅暈,“清兒,我是真真正正沒有想到,我們李氏也會有機會能問鼎這片大陸上的最高權位,哈哈哈,單憑這一點,我李懷遠到了九泉之下,也可以在那些打下李氏江山的老祖宗們面前將尾巴高高地翹起來!而這一切,可都是託了你的福啊!”
“爺爺謬讚了,這是我李氏厚積而薄發,多年經營的成果!”李清聽李懷遠說得有趣,也不由得笑了起來。
李懷遠擺擺手,“不必太謙,過猶不及了。你在定州沒有崛起之前,我可正在尋找一棵大樹,準備乘涼了,哈,想不到幾年之間,峰迴路轉,我們李氏倒變成一棵大樹,清兒啊,我知道早年你父親虧待了你,但生你者父母也,子不言父之過,你不要記恨你父親,你不見你父親在你面前,隨着你愈來愈耀眼,他便越來越不自在麼?”
“孫兒不敢!”李清道,“我會盡力彌補與父親之間的裂痕。”李清這是正式承認他與李牧之之間是存在着隔閡了。
李懷遠滿意地點點頭。
“天下三分,各有其恃,你準備怎麼做呢?”李懷遠歪着頭,看着李清。
“吞蕭,聯南,抗北!”李清吐出六個字。
李懷遠輕輕點頭,“你的戰略大局觀一向很好,對於這一點,我很放心,三大勢力,誰最強,咱們就聯合另一個將他打到最弱,但又要在這個過程中儘量強大自己,削弱另一方,這其中的把握,是很有難度的,有一點你不可不防,天啓與寧王必竟都是大楚王室,小心到了最後關頭,他們會聯手對付你。天啓爲了大楚江山,能夠捨棄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而自己甘願隱身幕後,那麼也不排除將來有一天,他看到勢不可爲,便寧可將皇位讓給寧王,也不讓這個位子花落別家。”
李清一驚,這個可能卻是他沒有想過的,李懷遠一旦提起,他頓時心中一陣狂跳,這個可能性是存在的,天啓這樣的瘋子,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出來的?
“爺爺提醒的是,我忽略了!”
李懷遠滿意地點點頭,“清兒,如果將來大事得逞,我們李氏得以成爲這片大陸上的第一家,你毫無疑問,將成爲我李氏開國皇帝,那麼有一件事我必須現在就要告訴你,因爲隨着你的位置越來越高,權勢越來越大,便越來越不會有人逆你之意,敢事事提醒你了。將死之人,其言也善,你一定要記住。”
李清看到李懷遠神情鄭重,不由站了起來,躬身道:“孫兒恭領爺爺教誨!”
“作爲一個統帥,你上馬能打仗,下馬能治民,雄才大略自是不必說了,但你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你心太軟,太重感情了,而在歷史上,因爲這一點而失敗的人數不勝數,沒有人敢說這些人不是英雄,但他們贏得最多的不是尊重,而是惋惜!”
“你心太軟,從你當你在京城,放過裘氏一事,我已看出苗頭。然後再傾城與清風的問題上更是採取了和稀泥的辦法,最終導致了瀋州事變,李氏大業,險些便一敗塗地啊!”
李清汗出如漿,“爺爺!”
“重感情不是壞事,放在普通人身上,那是難得的美德,但在一個意在天下的英雄來說,有時候感情未免顯得太奢侈了。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不要說旁人,便是我李氏宗族中人,便是你叔父大伯或者是李錚李鋒李峻,敢擋在你的面前,阻擋我李氏一統天下的大業,也當一刀殺了,毫不留情!”
李清低聲道:“爺爺,我知道,清風在這一次事件上的確負有極大的責任,便是一刀砍了她也不爲過,但是,我,我實在……”
李懷遠搖搖頭,“我不是說要殺清風,機反,這個時候,萬萬是殺不得她的。清風,其情可憫,其心可哀,其行當誅,但清風在你定州勢力盤根錯節,根深蒂固,牽一而發動全身,從這一點上來看,清風經營勢力的心思和手段,你的首席謀士尚海波遠遠不及啊!”
“我已將她放逐連山島,永生永世,不許她再踏上大陸一步!”李清道。
李懷遠哈哈一笑,“如此美貌絕倫的女子,無論容貌心思手段無一不是當世頂尖之人才,放之海島,任其自生自滅豈不太可惜了!”
李清一怔,他將清風放逐海島,就是怕形式一旦穩定,來自李氏家族,特別是安國公李懷遠一方要殺她的壓力使自己無法取捨,將其放在海島上,永不許她上岸,自然也讓清風躲過了殺身這禍,而李懷遠先前一翻話,無一不是在暗示他要殺了清風,但到了此時,話風一轉,怎地卻是殺不得了,事情反而變得是自己錯了一般?李清不解地看着李懷遠。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用人任事,不求他絕對忠心於你,但求他與你目標一致,清風,絕頂人才,目標與你毫無二致,當然要用,但我想問你,當世有誰能鉗制於她?”李懷遠淡淡地問道。
“我!”李清道。
李懷遠點點頭,“清風於你情根深種,也只有你,才能壓制住她,所以,你在,她在,你死,她亡!”
李清重重地點點頭,“我明白了!用其才,削其權。”
“君王治世之道,重在平衡,永遠要在內部保持不同的聲音,不同的陣營,屬下相爭不可怕,只要你能一言而決,這就不是問題。”
“爺爺是要我再爲清風找一個對手!”
“不錯,清風重歸定州核心,路一鳴不是她對手,尚海波已鎩羽而歸,其它一衆人等,包括你的父親,二個叔叔,論起心機手段,與她相差甚遠,所以,你要找到一個能與他匹敵的對手!你可有人選。”
李清道:“孫兒心中已有一人!”
“燕南飛?”李懷遠道。
李清微笑點頭。
“如此我便放心了!”李懷遠長舒了一口氣,身體向後靠去,剛剛的侃侃而談彷彿抽空了他全身的力氣,臉上因爲興奮而泛起的嫣紅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片青紫。
“爺爺!”李清趨近身去。
“清兒,喚人拿酒來,今日你我爺孫要痛飲一醉。”
“這?”李清不由大爲犯難。
“怎麼,你連一個將死之人喝一口酒的心願也不想滿足麼?”李懷遠鼓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