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秋季的風依然是炎熱的,然而憑窗坐着的白衣男子眼裡卻是蕭瑟的表情。手裡握着一包東西,眼睛卻是定定地看着外面庭院的某處——那個角落裡,悄然開出了一叢顏色妖豔的紅花,如地獄的火般跳躍。
已經……長到這兒來了麼?
“那個人”,很快也要接着過來了吧?帶着成千上萬的殭屍,將這個試劍山莊變成人間地獄——就爲了報復當年他犯下的罪。
想着想着,他薄如劍身的脣角卻露出一絲慘淡的笑意,暗自握緊手中的布包,該來的,終歸要來……他已經等了那麼久,等待着那個人回到這裡。
試劍山莊年輕的莊主就這樣沉默着出神,一直到外面沸反盈天的吵鬧聲將他驚醒。
“老子要衝出去!誰他媽的敢攔着就剁了誰!”嘶啞着嗓子,一箇中年漢子揮舞着長劍,逼開那些上來勸阻挽留的人,眼睛血紅,“那些殭屍就要過來了,你們要留在這裡等死就自己留着!不要拉老子陪葬!老子帶着自己弟子們衝出去!”
“孫叔叔,孫叔叔……”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來,試圖讓眼前這個因恐懼而崩潰的男人平靜下來,“山下所有的路都被‘那個人’控制了,你怎麼可能衝出去?以前衝出去的人都杳無消息,從不見回來。我哥已經飛鴿向中原鼎劍閣求援了,南宮世家和我們是姻親,必會立刻派人前來。大家只要再支持少許時間,便能——”
“他媽的女人就會騙人!葉天徵能想出個狗屁法子!”然而女子爽利的聲音半途被粗野地打斷,孫馮也算是試劍山莊四大名劍之一,此刻卻全然沒有了平日翩翩的劍客風度,只是紅着眼睛嘶聲大罵:“被圍在山莊已經半年了,連對手都不知道!多少次飛鴿出去,什麼時候見有飛回來的?說什麼再等等、再等等!——再等下去,這個試劍山莊遲早都會變成殭屍!”
“孫叔叔。”女子的聲音再度響起,然而語氣已經凝重,“你也是天籟景仰的前輩了,如何說出這般沉不住氣的話來叫人笑話?你——”
“少跟我來這一套。你算是什麼東西?”然而話未說完,再一次被孫馮打斷,他嘴角露出一個刻毒的笑意,“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底細?別以爲能對我吆喝來去的!”
原本盡力挽留的葉家二小姐愣了愣,臉色忽然蒼白。
“如果孫前輩執意要走,天籟,你不必強留。”步出試劍山莊大堂門口的白衣人開口打斷了妹妹的話,眼神卻是淡漠的——那一句“前輩”,已經將這個試圖離開的舊屬下分離出去。孫馮反而愣了一下,看着這個年輕人。
“孫前輩也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劍客了,什麼風浪沒見過?爲何也被嚇得沉不住氣了?”葉天徵輕袍緩帶,從閣中步出,走入紛擾的人羣中,看着孫馮,“十年前拜月教來犯,是何等聲勢!千百教衆都衝入了山莊,還在試劍閣裡放起火來,那時候算是絕境了吧?——可最後大家齊心協力,不是也在家父的帶領下擊退了邪教、保住了山莊?這次那些殭屍尚未出現在山莊,大家就心慌了麼?”
環視着衆人,年輕的試劍山莊莊主緩緩道來,重提當年的戰績果然對山莊裡經歷過那場戰役的人有着明顯的鼓舞作用,大家雖然不說話,眼裡卻有了認同的神色,畢竟是江湖人,個個心裡都有着豪氣,雖被殭屍們長年累月的包圍而有些產生恐懼,此刻重新穩定了下來。
連孫馮都不說話了,提着劍站在原地,明顯有些動搖,卻不好意思收回剛纔的話。
“當年魔教破了山莊大門,兩位護法帶着近百名教徒、卻衝不進試劍閣——是誰帶領子弟們死守大門,血戰了一日?”繼續說着當年的往事,少莊主的目光停留在孫馮的臉上,“孫叔叔,即使你現在要離開試劍山莊,可當年你爲山莊流的血,我葉天徵永遠都不會忘記。沒有你們,山莊在十年之前早就滅亡,罔論今日。”
他的弟子圍在旁邊,聽得當年師父的光輝戰績,眼裡都流露出仰慕的光。彷彿有些不敢承受那樣的目光,孫馮低下頭去,囁嚅着說了一句不必謝,臉色卻陣紅陣白起來。
“孫叔叔,如果你肯留下來再和我們一起多堅持段日子,我會更加感謝你。”看到孫馮平靜下來,眼裡有猶豫的光,試劍山莊的少莊主繼續不徐不緩地說話,聲音卻是誠摯的,“如果信我葉天徵,就請留下。我必如同父親那樣,盡力保全試劍山莊。”
“……”對方給了這樣的臺階,中年劍客低下了頭,正考慮是否順坡下來,然而想起山莊外面那些遊蕩着的慘白的臉、心裡就是一個哆嗦。
這次不比十年前拜月教來襲——十年前來的好歹還是人,可這一次來的卻是……!
氣氛忽然凝定了,等待着孫馮的回答,所有人都在靜默着。葉天徵眼神淡定,彷彿從容不迫,暗地裡卻是對着妹妹擺了擺手,阻止了葉天籟開口說話。同樣一襲白衣的葉家二小姐硬生生忍住了到嘴邊的話,有些憂心地看着兄長,眼神複雜。
忽然間,天空中有什麼撲簌簌的聲音傳來,所有人一起擡起頭。
那一羽雪白的鴿子降落在檐下,葉天徵擡手解下了鴿子腿上寄着的書信,展開一看,揚眉笑了起來,將信展示給衆人:“你們看!鼎劍閣已經得到了我們的消息,南宮盟主說立刻派人手趕來支援,預計半月內便可趕到。”
那張信箋在人羣中傳閱着,大家發出低低驚喜的議論。
孫馮也看了那張信箋一眼,終於是長長吐了口氣,把一直拿着的劍放了下來,轉過身看着少莊主,訥訥:“恭喜少主……在下、在下的確是被那些怪物嚇得有些胡塗了,少主不要見怪纔好。”
“哪裡,孫叔叔是看着我們兩兄妹長大的,我們怎麼會怪你?”葉天徵也是暗自鬆了口氣,回禮,卻提高了聲音,“不過再支撐半個月,大家都要通力合作了!”
“聽從少主吩咐!”振奮的聲音響起來,驚天動地,那尾白鴿嚇得咕一聲飛了。
日頭終於從羅浮山頂墜落了,南疆溼熱的風中,傳來低低的咳嗽聲。
葉天徵回到試劍閣裡,卻忍不住捂着胸口咳嗽起來,感覺肺葉彷彿被刀子絞着,咳着咳着、便是咳出點點黑色血沫來。
“怎麼了?怎麼了?”白衣少女從剛安撫好了外面人的情緒,反身入閣,驚得幾步衝了過來,一疊聲地問,“怎麼又咳血?都已經好了很久了,怎麼又……”
“輕點,”葉天徵卻是掙扎着吐出兩個字,拍了拍她的手,“小心外面人……咳咳,聽見。”
葉天籟雖驚不亂,到了閣上藥房內翻出藥,手腳麻利地倒了茶,便遞過來。
“唉……”一口茶將藥丸衝入咽喉,葉天徵閉目養神,輕輕嘆了口氣。
“怎樣?”葉天籟從他手裡接過杯子,眉目間憂心忡忡,定定看着他。
這傷是十年前拜月教那一場仗裡留下的——那一次的大難裡,才十八歲的少莊主從魔教長老手中逃生,拉着妹妹燃燒的試劍閣裡衝出,卻被刺傷了肺。其實養好了也有五六年了,一直沒有異常,最近恐怕是太勞心勞力,所以又感覺不舒服起來。
“真的快撐不下去了。”許久許久,直到外面的天都全黑了,閉着眼,人前一直從容淡定的葉天徵,卻頹然吐出一句話,將滾燙的額頭沉入手掌。
“那個信鴿……是你假傳的吧?”沉默了一下,女子眼裡有了然的光,“別人也許認不出,可山莊裡的鴿子都是我餵養的——那個鴿子絕不是從鼎劍閣飛來的!”
“呵,呵……消息根本傳遞不出去的——天上地下,所有的路都被‘那個人’截斷了。”依然是閉着眼,試劍山莊少莊主笑了笑,到最後卻咳嗽了起來,用手按住胸口,“我讓沈伯帶着鴿子跑到外城去、寄上假書信,再放回來,以求暫時安定一下山莊裡大家的情緒。”
“山莊外都是殭屍!那沈伯他……?”一驚,葉天籟手裡的茶盞跌到地上,粉碎。
“他是死士。”葉天徵閉着眼,睫毛下卻有了微微的溼潤,“他出去時就沒想着能回來。”
長長的沉默。許久,葉天徵睜開了眼睛,兩兄妹相對無言。
“又能騙多久。”葉天籟有些絕望地喃喃,握緊了哥哥的手,“半個月後,如果不見中原鼎劍閣來的人,我怕大家到時候都要支持不住了。”
“半個月內,我能想出辦法來。”葉天徵微微一震,抽出了被緊握的手,淡淡回答。
“能有什麼辦法?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女子顯然沒有他那樣鎮定,眼裡已經帶了絕望,幾乎是痙攣般抓住了他的衣襟,追問,“那些殭屍到處都是!‘那個人’現在好像還不急着殺進來,所以讓那羣殭屍在山莊外遊蕩——可對方如果玩厭了這個貓抓耗子的遊戲呢?只要一聲令下,整個山莊……整個山莊的人都會變成殭屍!”
“放開。”葉天徵臉色變了,看着妹妹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指,忽然眼裡有說不出的複雜,低低喝令。
然而葉天籟眼裡的情緒依舊激烈,手指拉着哥哥的衣襟、白薴麻的衣衫繃得緊緊。她忽地擡手、指着窗外,聲音都顫抖了:“你看看後面的園子!我都不敢告訴外面的人……也不敢讓人進去:你看看那裡!那種花、那種吃人的花,都從後園里長出來了!邪氣已經從地裡透進來了,很快…很快這裡就會……”
女子眼裡有恐懼的光,越說越顫抖,手指也越抓越緊,白皙的手痙攣着。
葉天徵忽然覺得喘不過氣,劇烈地咳嗽起來,眼睛盯着那隻緊抓着他衣襟的手,臉色蒼白如死,似乎根本沒有聽妹妹在講什麼,忽然間用力一把推開了她:“放……放開!”
嗤啦一聲裂帛,葉天籟猝及不妨地跌到地上,手裡尚自怔怔抓着半截衣襟,驚駭莫名。
葉天徵劇烈咳嗽着,用手支撐着額頭,忽然有些歇斯底里地低笑起來:“她來了……是她來了。她要把這裡的人全部殺光,包括我在內,一個不剩。你不要再抓着我了……快逃!被她抓住了,你就完了。”
“誰?誰來了?”葉天籟被哥哥臉上這樣的表情嚇住了,一時間忘了站起,怔怔反問,問到後來,忽然間臉色一變,陡然猜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脫口尖呼,“是她?是她?!”
“是她。”黑色的血沫從嘴裡吐出,肺部彷彿再度感受到了當時瀰漫着血與火的空氣,劇烈地收縮着。葉天徵咳嗽着,嘴角卻有了一絲複雜的微笑,緩緩從懷裡拿出那個布包,展開了那塊殘破的布——
顯然是硬生生撕下來的,那個布片殘缺不全,卻依然可分辨出優良的質地。一邊是做工精細的金絲拷邊,另一邊線頭脫落,似乎是被人從衣服上生生撕下。
然而,讓地上女子再度驚叫出聲的、卻是布片上面的一個印記——血手印!
一個小小的殷紅血手印留在斷裂的布上,栩栩如生,彷彿要跳出來迎面打人一個耳光!
深夜的空寨子裡,交織着血光和劍光。
作爲鼎劍閣主的獨子、南宮世家的少主,南宮陌行走江湖那麼些年,也算是見識了不少奇人異士,在武林新一輩中也稱得上是頂尖的人物——然而在今夜,他恍然覺得自己是在做一個醒不來的噩夢。
眼前晃動的都是殭屍慘白的臉,不會轉動的渾濁眼球、直直伸過來抓人的蒼白手臂,那些“人”似乎根本不懂避讓,更不懂恐懼,爭先恐後地往他的滅魂劍上撲過來,那些腐敗的、傷痕累累的手臂舉着,如同慘白的樹林。
他將南宮家的“補天劍法”發揮到了極處,如同水銀泄地,護住全身上下每一處空門。
月光慘淡,相傳具有辟邪作用的滅魂劍織起了銀白色的光幕,將他周身裹住。光幕邊緣激起了一層淡淡的血光,不停地有殭屍的手足被絞斷,帶着一蓬血光嗤然向外飛出。
那奇怪的笛音還在夜幕下傳過來,宛如一個嬰兒的哭泣。曲聲中,滿寨子的殭屍都向着他所在的位置集中過來,幾個受傷倒下,更多的殭屍立刻圍了上來。
南宮陌看着剛至中天的月色,心下卻有了焦急恐懼之意——這般打法極爲消耗體力,他無論如何支撐不到日出時分。如果不趕快想辦法脫身,那……
心中念頭急速轉動着,然而手中的劍卻是片刻不敢停,瞬間又將一個逼過來的殭屍的左手連肩削斷。那個殭屍張大了嘴嗬嗬而呼,臉色慘白,舌頭卻是詭異的鮮紅色,居然絲毫不感覺痛苦、反而繼續向着他劍上撲過來。
在滅魂劍刺穿那個殭屍心臟的剎那,南宮陌陡然認出了眼前這張扭曲的臉,脫口驚呼:“鄒護法!”
只不過微微一怔,殭屍殘留的右手已經直直伸了過來,在南宮陌左肩抓出了一道血痕。南宮揮劍急擋,噗的一聲穿心而過。
殭屍仆倒,頸部忽然有個極其細小的東西離開屍體、激飛而出。
南宮陌下意識擡劍格擋,叮地一聲,手被震得生疼。然而他實在忍不住內心的驚駭,怔怔看着地上躺倒的屍體,那張熟悉的臉浸在血泊中,宛如一場噩夢。
那是鼎劍閣六護法之一鄒世龍,深的父親倚重,兩個月前、便委託他帶了禮金侍從,前往羅浮山試劍山莊,向少莊主再度提出迎娶二小姐過門——鄒護法一去再也沒有消息,父親以爲葉少莊主又準備老調重彈,留住來人多盤桓了幾日,便種種藉口再度延遲婚期。南疆路途遙遠、消息不便,鼎劍閣主雖然稱霸中原,卻也只能坐等消息。
不想,卻在這裡看到了鄒護法……已經成爲殭屍的鄒護法。他居然親手殺了他。
南宮陌驚在當地,直直看着地上的屍體,擡起頭來,便依稀認出那些死白的臉中、有幾張是熟悉的:不是試劍山莊的人、便是和鄒護法一起來南疆的鼎劍閣的人。
那些人拖着腳步,面無表情地向他逼來。南宮陌提着滅魂劍怔怔地看着那些失神的熟悉的臉,恍然如同夢寐。
笛聲在夜色中繼續傳來,飄散在風中,悽慘如哀泣,調子漸漸轉爲急促。那些殭屍陡然一驚,彷彿受到了什麼指令,立刻加快了拖拉的腳步,迅捷地從各方撲過來。
左肩上被鄒護法抓傷的地方已經隱約發麻,蔓延開來,南宮陌提劍貼着牆倒退,看着四方密密麻麻涌來的殭屍,忽然足尖一點、迅疾拔地掠起,跳上了房頂,向着笛聲傳來的方向用盡全力急奔。
必須要在毒發前制住那個藏在暗夜裡的吹笛者,那羣殭屍的放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