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那根蠟燭還點着,發出昏黃的光,影影綽綽。
南宮陌回到桌前坐下,把佩劍放在手邊,有些憂心忡忡地分析眼前這樣奇怪的情況——很顯然山腳下的這個扶風寨是遭遇了可怕的殺戮,居然沒有一個人倖存。那麼……山上的試劍山莊呢?是不是同樣也遭遇了不測?
葉天徵那傢伙死活拖着、不肯完成婚約,難道是因爲天籟早就……
那樣不祥的猜測讓他出了一身冷汗。那個瞬間他有些沮喪地吐了口氣,終於承認自己還是很想念那個兇霸霸的丫頭的——這門婚事被一拖再拖,自己對外表露出一點都不着急的樣子,其實心裡早就恨不得把葉天徵揪出來打一頓,逼問他爲什麼遲遲不肯把妹妹嫁過來。
但畢竟少年成名後,他心氣越來越高,輕易不肯低頭,哪裡能拉下面子。
父親也是知道兒子這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氣,此次纔會逼令他一定要前去試劍山莊面對面向葉天徵問個清楚吧?卻不料,一來就見到了如此詭異的情形。
蠟燭快要燃盡了,宛如紅色的眼淚一樣流了下來。南宮陌在榻上睡下,剛除下外袍,就看到手腕上那個傷疤,愣了一下。揉着經過力戰而有些發疼的手腕,神思恍惚之間,眼前閃現出少年時在羅浮山上的歲月——
南宮家和羅浮葉家是世交,他自小就經常和長輩一起來羅浮山拜訪老莊主,漸漸也就和葉家的兩兄妹熟了。葉夫人在生下女兒不久就亡故了,而葉莊主全副精力都用在武林事務上,葉二小姐天籟生下來除了哥哥就沒有人再管教她。
那丫頭精力旺盛、驕橫霸道得很,經常藉着“學武功”的名義對天徵和自己拳打腳踢。葉天徵比妹妹大了六歲,性格溫良穩重,母親死前曾要這個懂事的哥哥照顧小妹,他從小兄代母職,將葉天籟照顧得無微不至,在習武上當然是逆來順受,捱了打還要誇“天籟進步好快”;而南宮陌那時候少年氣盛,從來不肯讓人,罵她“臭葉子,爛葉子”,次次天籟打他他就非要打回去,兩人廝打成一團,經常鬧得不可開交。
後來父親南宮言其入主鼎劍閣,成爲中原武林的盟主,便和試劍山莊老莊主定下了親事。
那一年他十六歲,葉家二小姐天籟十二歲,而葉家大公子十八歲。
婚事定下的那一日可不得了。他尚在爲此鬱悶不已,就見那個小丫頭衝了過來,一言不發就動手打人。因爲心裡也窩火,他一點不客氣地還手了,輕而易舉地扭住了天籟的手,也是恨恨:“你叫什麼?我纔要叫呢!——你以爲我願意娶個老婆回來天天打架啊?”
十二歲的女孩子愣了愣,雖然還不明白娶妻的意義,卻扁了扁嘴大哭起來:“我纔不要嫁給你!我要嫁給哥哥——爹壞死了,要把我從家裡趕出去!我要嫁給哥哥!”
“呃?”十六歲的少年提着孩子,本來也是滿心怒氣,聽得那樣的話忍不住噗哧笑了起來,擡起頭就看到了追出來準備拉開暴怒妹妹的少莊主,不由得臉莫名一熱。
聽得那樣的話,葉天徵也愣在那邊苦笑。小丫頭玉簫也跟着追了出來、站在少莊主身後,忍不住掩着嘴笑。葉家這個剛買進來的丫頭只不過比天籟大一歲,但因爲出身貧寒,頗經歷了一番困苦,已經比天籟不知懂事多少。葉莊主憐她孤苦,又見她平日裡言語伶俐,辦事得體,就叫她跟着少莊主打點山莊日常事務。
然而此刻聽得二小姐的話,玉簫畢竟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卻也忍不住調皮,一邊走過來,一邊卻眨眨眼睛:“小姐,別鬧了,未來姑爺看了多不好。”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剛見了哥哥而稍微安靜一些的葉天籟更加暴跳起來,又罵又抓,南宮陌費了好大力氣纔不讓她踢到自己。
“天籟脾氣不好,你以後還是要多擔待一些。”雖然是童年的好友,此刻轉眼成了姻親,葉天徵卻是第一次鄭重地對那個飛揚不羈的十六歲少年叮囑。南宮陌臉上一紅,看着手底下如同一條泥鰍一樣不停蹦跳想掙脫的葉天籟,發現女孩掙得臉紅紅的,居然很是好看。
那樣一分心,葉天籟就掙脫了他的手,忽然撲上去惡狠狠咬了他一口。
“啊呀!”他痛得捧着手腕叫了起來,怒極,順手就想去揪葉天籟的頭髮。然而耳邊風動、卻是葉天徵立刻出手架住了他的手,他一愣回頭,看着好友。試劍山莊少莊主依然溫雅,但眼神卻是凝重的:“天籟是個好孩子,以後你不許欺負她。”
“什麼?你搞錯沒有,現在是誰在欺負誰啊?”那一口咬得狠,南宮陌只覺得手腕上都要斷了——若是真的傷到了筋脈,以後這隻手不能練劍,那豈不就是廢了?越想越氣惱,他衝口罵:“我纔不要她!”
“我纔不要你呢!我要嫁給哥哥!”一口命中,孩子猶如一條魚般溜了出去,跑到玉簫身邊,回頭瞪了那個自小欺負她的少年一眼,惡狠狠做了個鬼臉,“哼!”
“好啊!”南宮陌氣極反笑,捂着手腕橫肘搗了葉天徵一下,“喏,你看,你這個妹妹我消受不起,還是自己留着吧。”
“還好,沒傷到筋脈。”葉天徵不似他這般說笑,拉過好友的手看了一下,淡淡道,“雖然現在時日尚早,但你也要學着怎樣制住那丫頭,不然以後兩人天天打架也不是個事兒。”
“我纔不要嫁給他!”女孩兒柳眉倒豎,發怒,然後蹭過來拉着兄長的袖子,撒嬌,“我要嫁就嫁給哥哥!哥哥最好了……這樣我就能留在山莊裡陪着爹和娘了。爹爹說,如果我要嫁人,他要花很多錢的——這樣連錢都省了呢。”
孩子那樣認真的打算,聽得兩人目瞪口呆。南宮陌捂着手腕看着這個毛丫頭,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
“天籟啊,”葉天徵苦笑着俯下身摸着妹妹的頭,“胡說什麼,你終歸要嫁人的。南宮哥哥其實是個好人呢,他一定會對你好的。”
“我纔不嫁給別人!別人都沒哥哥對我好!”葉天籟牛脾氣又上來了,怒。
“就算天籟不嫁,哥哥也要娶妻的啊。”葉天徵的脾氣一如既往的好,抱起了孩子,微笑“你看,再過幾年你及笄了,哥哥連抱你都不方便了呢——你如果不找到一個好的夫家,哥哥怎麼放心呢?”
“哥哥……要娶妻麼?”後面的話彷彿都沒聽見,孩子扯着兄長的衣襟,“娶妻——就是說要和她呆在一起,不要天籟了是不是?難道有別的女孩子,比天籟更漂亮更討人歡喜麼?”
“更漂亮不見得,比你更省心是一定了的。”沒好氣地,南宮陌包好了手腕回了一句,“呵,哥哥再好也是嫂子的——你以爲天徵可以一世陪你啊?”
然而這一次這個小霸王沒有如同往常那樣跳起來打他,葉天籟低着頭,似乎有些發楞,安安靜靜。葉天徵舒了口氣,以爲她終於乖了,正準備將她交給侍女玉簫去照管,低頭之間卻看見懷裡娃娃般可愛的女孩眼裡含着淚水,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忽然間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不許不許不許!哥哥不許要嫂子!不許把我嫁出去!”
“啊啊,天籟不哭了,當然天籟最漂亮最可愛。”葉天徵自小就疼愛這個妹妹,連忙哄,“哥哥不要嫂子了,一世陪你好不好?”
“嗯……可不許賴!”葉天籟終於破涕爲笑,伸出小手抱住了哥哥的脖子,回頭勝利般地瞪了一邊的南宮陌一眼,哼了一聲,“我要哥哥,纔不要嫁給你!”
淚珠還掛在睫毛上,女孩的臉上卻綻開了蓓蕾般的笑容。
“不嫁就不嫁,誰希罕?”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回嘴,轉身走開。然而走了幾步就忍不住回身看一眼,葉天籟已經被玉簫連紅帶勸地帶着往回走了——他站在走廊上,看着那個女孩兒的背影,忽然就有些發呆。
他知道這一次以後、恐怕很難再看見她了……雖然是武林人,但南宮世家和羅浮葉家都是有頭有臉的大家族,女孩從訂了婚到出閨前,是不能再拋頭露面的。
那丫頭……如果長大了,一定是個美人吧?
轉身的時候,一個念頭忽然在心裡跳出,讓他不自禁的暗自歡喜。
“那丫頭……如今是不是長成了美人呢?脾氣也該好點了吧?”荒村的孤燈下,南宮陌枕劍而眠,腦子裡卻翻涌着十年前的往事,想起明日就要上羅浮山去,翻來覆去難以入眠。驀然,一個念頭跳出他腦海,讓他驚得坐了起來——
“啊,老是拖着拖着,莫非是因爲那個丫頭除了哥哥還是不肯嫁別人?”
他在半夜裡坐起,忍不住苦笑起來:“呃……不可能。十年裡那丫頭腦子總會長進一些吧?”忽然爲自己這樣的心神不定感到沮喪,他有些恨自己不爭氣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翻身重新躺下。
“噠”,寂靜中,房間某處陡然傳來輕輕一聲響,在深夜時候比白日更爲清晰。這一次南宮陌準確地聽出了聲音傳來的方位,想也不想、立刻抽劍向着旁邊的壁櫥內刺去!
噗的一聲,滅魂劍沒入了朽木,壁櫥裡傳來沉悶的一聲響,有什麼東西轟然失去了平衡,壓得櫥門整扇向外倒下。木屑紛飛中南宮陌立刻點足跳回到了桌邊,藉着奄奄一息的殘燈,看着壁櫥裡爬出來的東西——又是一個慘白的殭屍。
那一劍在殭屍身上刺出一個透明的窟窿,血如同從破裂的皮囊裡傾瀉般流了出來,滿地都是。血泊中那個殭屍倒地抽搐,掙扎着,一寸一寸地爬過來,灰白色的眼球往上翻着,緊緊盯着他,喉嚨裡發出咳咳的聲音。
南宮陌看着那個詭異的殭屍拖着一身的血爬過來,只覺全身發冷。在那隻慘白的手抓住自己足踝前、一腳踢在殭屍太陽穴上,因爲緊張用力過猛,竟一下子將那顆頭顱從腐爛的身體上踢飛出去。
“咕咚”一聲,人頭在牆壁上濺出一朵血紅色的花,滾落在地。屍身抽搐了幾下,也不再動彈。
南宮陌長長出了口氣,不自禁地一陣噁心。看着地上那個沒有了頭的屍體,心中的疑惑卻更加濃了:已經見到了兩個同樣的“殭屍”,但是每一個似乎都僵硬而笨拙、沒有太大的傷害力。在被他驚動之前,似乎那些殭屍都是安靜地呆着,沒有主動傷害人的打算。
但這些殭屍到底是怎麼出現的?
南疆奇奇怪怪的事情很多,桃花瘴,苗人的巫術,幻花宮的司花女史,拜月教的鬼降……這些東西他行走江湖之時早有耳聞。然而卻從未聽說過有眼前這樣的行屍走肉。或者,這裡是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瘟疫?
他盯着牆上那一灘血跡出神,心裡卻已經閃電般轉過了無數個念頭。
然而等眼神凝聚的剎那,他忽然不自禁地脫口低呼——花!
牆壁上,在方纔人頭濺上去的那灘血裡,居然又快速地開出了一朵鮮紅色的花!抽芽,長葉,開花於一瞬之間,快得讓人以爲自己是在做夢。
太奇怪的花……和後院到叢生着的紅色野花一模一樣。
南宮陌心知蹊蹺,不敢去觸碰那已經結出花籽的奇異植物,想了想,弦月葉默不作聲地滑落到手心,微微一揚,薄薄的彎刃向着那脆弱的花莖割了過去。
“叮!”那個瞬間,花籽忽然裂開,一個細小尖利的東西彈了出來、打在弦月葉上。那樣細微的東西,居然能將他發出的飛刀打得偏離了原來的方向!弦月葉呼嘯着轉入空氣,他卻在同時拔劍,立刻急封面前空門——又是一聲“叮”的劇響,手腕被震得發疼,黑暗中,有什麼細微的東西再度被他攔截住,轉了個頭,沒入黑暗。
那個不是花籽……那個東西絕對不是花籽。在後院那個殭屍的頸部血肉裡,蠕動着的也是同樣的東西:那是有生命、會自己活動的事物,有着奇特而強大的力量。
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什麼東西藏在這個黑暗的空寨裡!
南宮陌盯着牆上那朵枯萎了的花,心中陡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彷彿黑暗中有什麼東西悄然降臨了,濃重的邪異氣息撲面而來。
“噠噠噠”,一連串的敲擊聲,從各處傳出,不徐不緩,彷彿房子內外面有無數人用指節敲擊着這座房子的牆壁。
南宮陌不敢再呆在這個空房內,乾脆拿起了褡褳,提着鳴動不已的滅魂劍跳了出去。
跳出去的剎那他倒抽了一口冷氣:都是人!
這個白日裡還是空無一人的寨子,半夜裡居然滿街悄無聲息地遊蕩着面色慘白的人。這些殭屍一樣的人不知是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個個表情呆滯,眼球灰白,手腳僵硬,四處走動,似乎在茫無目的地尋找着什麼。
他跳出去的時候,撞到了窗下一個正遊蕩到這裡的人。
那個“人”面無表情地用灰白色的眼球看了他一眼,在南宮陌準備拔出滅魂劍之前,他卻徑自轉過了頭,不再理睬,自顧自從窗口探身而入,彷彿伸手去抓什麼東西。
南宮陌不想驚動這些奇怪的殭屍,按劍悄然退開,沿着牆角走着,眼角掃視着這些滿街遊蕩的慘白怪物——這麼多忽然冒出來的東西到底是人?還是鬼?他們到底在做什麼?半夜遊街麼?
最後一個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他回過頭,看見方纔那個探身入室的傢伙已經出來了,手裡扯着那株長在牆上的奇異的花,塊莖已經被塞入了嘴巴,不停地嚼着,似乎極爲享受。南宮陌詫異地看着這個吃花的怪物,忽然看到隨着他咀嚼的動作,他脖子上一個細小的洞裡面,似乎有什麼在騰騰地翻滾着,幾乎要頂破皮膚。
是那個尖利而細小的東西!就是方纔在黑暗中兩度襲擊自己的莫名生物!
南宮陌忍住了噁心和恐懼,沿着牆踉蹌後退,看到滿寨子面色慘白的人都四處遊蕩着,尋覓那種叢生的紅色花朵,連着泥土挖起來,塞到嘴裡津津有味地嚼。
他注意到了每個人的頸部,都有同樣的傷口,裡面蠕動着同樣的詭異東西。
到底是什麼……就是因爲那個東西,才讓這些變成那樣?
在他尚未想出答案的瞬間,夜風裡忽然傳來了悽楚的笛聲,很奇怪的笛音,沒有曲調,卻彷彿有人幽咽地在空寨的某處哭泣,嚶嚶小孩子般的腔調——那樣的詭異而熟悉,讓南宮陌剎那間居然忘了身處何處,神思陡然渙散。
笛聲傳來的剎那,所有殭屍的動作都是一頓。無數雙灰白的眼球滾動着,最後都投注在這個闖入空寨的年輕中原人身上,喉頭髮出奇怪的咳咳聲,彷彿應合着那個笛聲——然後不約而同地、無數雙慘白的手陡然伸出、向着那個出神的年輕人身上抓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