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三公子得了官並沒有在京城逗留,使了個會說話的家人先回家報喜,他自己掐着日子在家人到的第二天才踏進相府。
相大人早挑中濟南府一位做過高要知縣的範大人家的大小姐,只待兒子回來,範家相看走個過場就與他下定。誰知管家回來報喜,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三少爺得了官,又得聖上賜了五品宜人與未婚妻尚家小姐之事說知,說罷就磕頭向老爺夫人道喜。
相夫人跟相大人聽了,相對發愣。過了好一會,相夫人先笑道:“這孩子性急的,卻是要趕緊去蘇州行聘才使得。”
相大人哼一聲,出來就到排行第十一的愛妾處。愛妾接着,看老爺不大高興的樣子,攬着老爺的脖子嗔道:“老爺,你等閒不來,來了還擺着一張臭臉,若是不喜歡奴,去別的姐妹那裡就是。偏要叫奴跟着你不快活。”
相大人軟玉在懷,長嘆一口氣道:“你到我家也有十來年,看老三怎麼樣?”
愛妾笑道:“你只瞧三少爺十一二歲上頭就合表叔家走的那樣近,就曉得他是個有主意的。不是奴說嘴,大太太生的那幾個,捆一處也抵不得他一隻手。”
相大人搖頭道:“如今他想自立門戶呢。”
愛妾奇道:“這是爲何?咱們相家家大業大,但是賺錢的生意都在他手裡,相家他能做一大半的主,難不成他……”掩了口不肯再說。
相大人是把這個愛妾視做心腹的,見這個情形,如何不曉得妾是怕三兒子的手段。笑道:“他買了一個官兒,雖不是實缺,顯見是不想管家裡生意了。如今滿府找不出一個能接手的人來。”
愛妾想了想道:“奴雖然合三太太四太太都不對付。六郎七郎跟九郎都是能幹地,不如叫他三個協辦。”秋波轉得一轉。露齒笑道:“橫豎老爺在家閒着也是閒着,就自家管起來,把少爺們都派了差使,看誰合意就叫誰一攬了去不好?也省得心思總放在那幾個妹妹身上。”
相大人叫愛妾恰到好處的吃醋哄得合吃了半壺酒一般暈乎乎的,大樂。他心裡盤算自家別地不多。兒子實是不少,不只六七九三個,還有三四個成年兒子都是有些才幹的,不如把家事分分,多叫幾個兒子管,倒比一個人管要好些。
相老爺計定,在十一姨太太這裡睡了一晚,第二日起來,相夫人喚他來看聘禮。相大人細細看了禮單,道:“聖上親口賜地五品宜人,還要加厚些。再把那尊送子玉觀音並前日劉尚書送的玉香爐添上,下聘是你親自去?”
相夫人本來備的禮就極厚。相大人加的那兩樣也值二千兩。卻是比她兒子還要厚,不免有些不快活。道:“叫老三去呀,她家六郎生的孩子也有七八個,咱們家再沒有比她有福氣地了。”
相大人笑了一笑點點頭,回頭相三公子進門請安,甚是和顏悅色。這邊相夫人就使了三夫人去蘇州下聘,相家又請了幾位近親做接新客,浩浩蕩蕩三四隻船向江南去了。16K小說網.電腦站
相公子曉得真真必許的,也不急着回去。稟明父母親,說是成了親想在蘇州住幾年,待娘子生了孩子再回來。這樣卻是想的周全,若是新嫁就來,家裡的兒子媳婦或者不伏氣,都鬧着要相大人買官哪裡招架得住?相大人也許了,只說路遠,就叫三夫人在蘇州與他主婚。相三公子隨把歷年帳目並手下管事移交,忙了三四日交害清楚,兩袖清風追三夫人的大船去了。
相夫人實有些心酸,這個兒子吃虧在不是她生的,藉着成親先脫了這是非窩,又有五品的官身,又有合他心意的娘子,在蘇州何等自在逍遙。偏她生的幾個兒子都看不明白,一個兩個窩在家裡。也不想想,相家雖然鉅富,然這許多地兄弟姐妹,將來成親生子,等到分家的那一日,一個人能分多少?卻不如早早的搬出去,年節時回來走走,與人與己兩便。她心裡拿定了主意,雖然經商名聲不好,爲着將來打算,也要安排一個兒子去管家裡這些生意。相家有大兒子地妻妾們想的合相夫人都差不多,那相府地光景也不必細說。
只說相京生脫了身,走地卻是陸路,一路星夜兼程搶在三夫人前頭到蘇州相家莊,先使人捎了信到尚家,兩家籌備起婚事來。過了十來日三夫人到蘇州,在莊上歇了一日,原船到尚宅,尚鶯鶯請了婆婆出頭,完那三媒六聘的禮數,擇定六月二十二吉日成親。
尚鶯鶯爲着妹子地嫁妝卻是頭痛,恨不得把尚家都做了陪嫁,鎮日在家打轉安排這個,打點那個。李青書看着好笑,道:“岳父大人雖然在南洋趕不回來,你也當問問妹子的主意,那相家是大家,兒子多媳婦也多,陪的多了也不是好事。”拉着不情不願的娘子去問妹子。
尚真真紅着臉道:“他使人捎信把我,卻是歷年相家媳婦的嫁妝單子。妹子斟酌着也擬了一個單子,姐姐瞧瞧罷。”命小梅把單子取來給尚鶯鶯瞧。
素白紙上寫着:四季男女衣裳各八箱,各色尺頭一百二十匹。全套明水臥房傢俱並書房傢俱,花瓶碗盞擺設全套。文房四寶並書十二箱。金銀珠翠頭面各二套。妝銀二千兩。
李青書看完了看相家媳婦的嫁妝單子,看完了笑道:“好實惠,明面上這些也差不多,正好比最厚的那位次一等。卻是叫相家人無話說”
鶯鶯道:“這個還不到我的零頭,怎麼使得!”
尚真真笑道:“姐姐,圖的是大家體面,不能叫他在兄弟夥裡爲難。難道好叫人說他是圖我家銀子才娶我的麼。”
鶯鶯這纔不言語了,過一會又道:“他家規矩大。你家常使的這些人只怕不夠。”
李青書笑道:“你妹夫已是說了,成了親只在蘇州居住,不回山東。他已是得了個官兒。又不肯管進項,沒有地在家穿人家的小鞋。就是他肯在家。相家那些得了他從前差使的人也不肯地。你偏要把銀子從左手移到右手去,何苦來。”
尚鶯鶯瞪眼道:“我如何不知,只是捨不得妹子。總是在家好,嫁了人,相公再痛愛。也比不得做姑娘時可以任性。多些嫁妝,公婆自然愛你。”拉着尚真真的泣手道:“從此以後咱們是兩家人了,叫我怎麼捨得。”
尚真真紅着臉不好說話。李青書眼圈也有些紅,走到外間看聘禮,頭一擡就是珠冠、雲肩、霞帔合補服,叫人擡進來,笑道:“可是了不得了,五品宜人呢,可比你風光。咱們還是算算那一日請客罷。你家地又不好請柳家。只有七八家卻不好看。”
尚鶯鶯笑道:“合你走得近的幾個兄弟都請來就是,倒是戲,倒要合那邊商量。蘇州一共也就那幾班小戲,休要他家請了我家又去請。”
正說話。相家使人來問他家訂的哪班小戲。尚鶯鶯忙想了兩家把名字報上。叫人合相家一道去訂。種種忙亂不一而足。到得成親的頭一日,尚家使人送嫁妝。並不學人家誇富,卻是使的中等座船,裝了六船,尚鶯鶯自家送到相家莊去鋪牀。
尚家雖然富有,卻是在松江十來年,蘇州人通不曉得。江南人嫁人,窮奢極欲,窮人不必說他,就是那中等人家,也要頃盡全力嫁妝,他家六船嫁妝雖然不少,也不是很多。繞着蘇州城轉了一圈,大紅地燈籠掛在船頭,又有五品同知字樣倒也惹得許多人看。
那嫁妝船出了城自向相家莊去,前邊卻有船開道,就擋住了一些航船的道。其中就有王慕菲的收絲船。王慕菲到鄉下轉了一圈,才曉得今年的絲價賣不上來,鄉下的絲積得滿坑滿谷。比他那年去收便宜一半。他帶的四百兩銀,收了好絲,將到當鋪去當。起早貪黑收了十來日,人都黑瘦了兩圈。這一日卻是從湖州收得一船好絲回來,偏叫人家的喜船擋住了,他就走到艙外看,抱怨道:“成親就成親,有陸路不走,偏要使船送嫁妝,卻是擋人家道呢。”
他雖是秀才妝束,然說話一掀脣就金光閃閃。邊上一船坐的都是外地客人,卻有曉得這是京裡傳來的風氣,不敢看輕他,都隨聲付合。王大人聽了得意,正要賣弄,笑着指點道:“這許地卻是個二品的官家,你看他那回避、肅靜的牌子云頭紋都合縣衙裡不一樣,想是哪個官兒家娶兒媳婦呢。”一邊說一邊看到船上掛着地燈籠上寫着“尚”字,卻是愣了一下。他又想到真真,心中悔起來,若是當初自己沒有聽爹爹的話去娶姚滴珠,想來真真地嫁妝要勝過這個十倍吧。原來不曉得趁生活這樣難呢,看真真收絲不過動動嘴皮子,他收絲卻合防賊似地,若是一不小心,那起人就在絲裡攙陳絲,攙爛棉絲,極是可惡。王慕菲長嘆一口氣,他吃了十來天的苦頭,日日在外頭勞作,卻是遇着什麼都想到尚真真,連近日一個指揮使要把妹子許他,他去瞧了瞧,都覺得人家生得不如真真一半,不肯要。
那嫁妝船過去,兩邊地船紛紛搶着進城。王慕菲也叫船家撐船。卻聽見岸上幾個外路口音的人喊道:“那船家,你看到我們的船了沒有船家笑道:“蘇州有多少船,我們哪曉得你方纔坐的是哪隻船。客人,你若要我捎你們,合這位秀才說。”
那幾個人着了忙,聚在一處商量了一會,有一個道:“我們要到梨花巷,只是人多些,還有十來個在後邊茶館裡解手,可能等我們一會?”
那船家卻是這幾日王舉人包他船的,又正是順路,極想捎上他們賺幾個酒錢,笑嘻嘻央求王秀才道:“王公子,我們捎幾個罷,得了錢,明日小的叫堂客燒幾個好菜請你好沙?”
那羣人已都出來了,王慕菲看裡邊有兩個青衣少女,膚色白淨,生得一模一樣,難得又有七分美貌,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那船家大喜,搭着跳板招呼他們上船。王慕菲就請女眷們到艙裡坐。這一羣人裡邊,好像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打頭。不論男婦都對她極敬畏。她們婦人坐在艙裡氣悶,過不得一會就說起話來,王慕菲在船尾貼着艙口坐着,句句不落。
原來這一羣人是來尋親的,老太太的兒子到蘇州來做生意,發達了還做了官,所以老太太帶着幾家親戚來投奔。王慕菲數數,大人孩子加一塊也有三十多人。不禁咋舌,蘇州樣樣都是貴的,這許多人來投,不只要吃飯穿衣,還要替人家張羅婚嫁,哪裡是個盡頭?他看着那一雙姐妹花羞答答坐在一邊,忍不住一笑。太陽射在金牙上閃閃發光,姐妹花許是一回看見金子,齊齊驚歎,兩雙妙目都盯着王慕菲。王慕菲微微點頭,正想尋話說。
那個老婦人硬梆梆的道:“客人,這裡都是女眷,你到外頭去。”
王慕菲愣了一會,眼角掃到那妹妹嘴角邊的梨窩,笑道:“大娘,這船是我包的呢。只是見你們誤了船,所以許船家帶你們一程。”
老婦人看他眼睛不老實,狠狠瞪他一眼,道:“我兒子是大官呢,你休打我侄女的主意!”
王慕菲輕蔑一笑,道:“敢問是什麼官?我還是中書舍人呢。”
老婦人張了嘴,奇道:“內閣中書舍人,人家都說是不得了的大官,咦,你也是——哪裡能到處都是!你一個窮秀才滿嘴胡說!”
內閣中書舍人,還是中書呀,二千兩一個。王慕菲看看船外頭,左邊一隻船上燈籠寫着中書,對過一隻船上燈籠也寫着中書,心頭卻是有些懊惱,怎麼中書這樣多!看老婦人得意洋洋瞪他,忍不住道:“你瞧外邊,中書有幾多?我是又有什麼稀奇!”
老婦人看看半艙絲,冷笑道:“誰做了官還收絲?我兒子做了官,就不賣酒了。”卻聽見外頭有人喊哥哥,有人喊舅舅,有人喊外甥。老婦人忙走到前邊去看,卻是她兒子坐了一隻半新不舊的船來接。王慕菲心神俱在那一雙姐妹花身上,心中一直可惜她兩個生在窮人家,若託生在姚尚那樣的人家,娶一個來,纔是如花美眷。
如花美眷羞答答留着背影給王慕菲,他有些不捨,跟在後邊進艙,好容易從一堆絲裡撥出腳趕到前艙口,正好看見一張麻子臉,正是那奪了他娘子的賣酒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