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韞秀馳騁於官道上,漸漸地,驪山越來越近了。
管崇嗣一直攔着她,不讓她來,因爲“節帥吩咐,小娘子務必待在家中”,王忠嗣的命令對這些部屬而言遠比聖旨還管用。
可王韞秀在家中辦着喪事,忽然意識到這喪事意味着什麼,於是還是來了。
她纔不管王忠嗣如何吩咐的,她不是他的部屬,而是女兒。雖然她從小就沒享受過一個女兒該得到的疼愛,她阿爺是一個頗爲冷漠的人,不近人情、難以親近。
“咴!”
馬匹力竭,前蹄一軟,突然俯摔在地上,王韞秀就地一滾,摔得生疼。落馬是極危險的事情,古來不少名將便是因此喪命,她運氣好,沒有摔死,馬上爬了起來,奔向望仙橋。
五歲那年,她就曾騎着小馬駒摔在塞北的黃沙裡,當時王忠嗣正在綁他的弓弦,頭都不擡道:“自己爬起來。”
他真不是一個好阿爺,所以她成親後終於忍受不了,與元載離開家門過了一段極貧困的生活。還是元載考取功名後刻意親近,她才稍微修復了父女之間的關係。
腦中想着這些,王韞秀跑過望仙橋,直奔華清宮。她已經去過昭應縣城的別宅,沒找到王忠嗣,反而發現了孫孝哲的死士在搜尋他,於是到處尋找,最後認爲阿爺該是入宮了。
王韞秀先是焦急,又因王忠嗣那慢悠悠的樣子而感到氣憤。她氣他那無比執拗的性格,每一次都是任她急得哭出來也不能勸動他一絲一毫。
李亨只好一臉窩囊地站在那,恨不能讓天下人,也讓那個聖人看看,他這個所謂的國本到底是怎麼被安祿山的爪牙羞辱的。
雙方持刃對峙,竟是范陽士卒的氣勢更足一點。
視線裡,王忠嗣依舊十分可氣地杵在那,孫孝哲一刀劈下,將他劈倒在地,血猛地高高濺起。
王韞秀不明白他在做什麼,愣了一下,往那邊跑去。
如此簡單淺顯的道理,聖人爲何就看不明白?
“阿爺!撿刀!”
若他的養父不肯信他,他只能用這一條性命證明給他看。
“太子要造反嗎?!”
“阿爺,躲啊!”
王忠嗣咬着牙,拼盡最後的力氣勉強從地上撐起身子。巨大的骨架成了沉重的負擔,他好不容易跪起,背上傷口崩出了很多的血,他卻只顧擡頭望向西繡嶺。
她隔得還遠,卻能看到有人持刀追在王忠嗣身後,向他撲了過去,那是孫孝哲,與他的距離近得多,帶着突厥人的兇蠻氣勢,利落地揮刀。
~~
李亨終於奔出了講武殿,見到范陽士卒們要撲向王忠嗣,連忙大喊道:“攔住他們!”
“躲啊!”
一旦他今日下令救王忠嗣,事情必演變成他這個太子發動宮變。
“此處是華清宮、天子駐蹕之地!”吉溫走過人羣,站到了士卒當中,朝李亨大喝道:“王忠嗣欺君詐死,孫將軍要將他拿下,合乎法理。太子欲動武阻攔,這是爲何?與王忠嗣是同謀嗎?!”
累了。
“早與忠王同養宮中,我欲尊奉太子。”
“王忠嗣與太子謀反!”
雖說兄弟情深,可事實上,王忠嗣一次又一次地不識好歹、自行其事,已幾乎把兩人之間的義氣消磨殆盡。只說今日之事,王忠嗣便未曾事先與李亨打過招呼。
“撿啊!撿刀啊!”
王忠嗣真的很想要問一問聖人,那個養育、栽培了他近四十年的養父,爲何就不能相信自己的兒子、養子一次?難道父子之情、君臣之義,都不能夠消彌猜忌與不安嗎?
自石堡城之戰始,他一直在拼盡全力地自救,也受得了薛白、哥舒翰等人的拼命保護。可所有努力都是治標不治本,根除不掉他最大的罪。
再次大吼了一聲,給自己鼓勁、填補心虛,孫孝哲再次一刀劈下。
“王忠嗣欺君叛亂!斬!”
孫孝哲沒想到這麼輕易就砍倒這個揮師滅了突厥的一代名將,喜得手都在發顫,同時莫名地一陣心虛,忍不住再次左顧右盼。
這次,他倒是見到了匆匆奔來的王韞秀。可依舊沒有旁人看到他追捕王忠嗣、平定太子叛亂的全過程。
他至今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否則,縱容李林甫、安祿山之流,舉兵揭起大亂,反對儲君登基不成?社稷法度在此,豈容一絲背悖。
還未到津陽門,她鬼使神差地一回頭,竟見到王忠嗣從東面的一座殿宇內緩緩走了出來,獨自走到空地上。
這一刀對準了王忠嗣的脖頸,揮下時王韞秀卻奮身一躍,撞在孫孝哲身上,將他手中的刀撞落。
他的護衛們正要上前,卻聽到吉溫大喊了一聲。
西繡嶺高聳在眼前,只能看到降聖觀的輪廓,王忠嗣凝視着它好一會,低下了頭,用袖子沾着血,在地上划着字。
當年石堡城一戰便是,李光弼苦苦相勸,王忠嗣就是不爲所動,抗旨不遵。李亨聽說,氣得直跺腳。
像一座山,像一塊磐石,讓人氣得一腳踢上去,踢得腳趾生疼。
這樣一番歪理,竟真就嚇住了李亨,不是因爲李亨無理辯不過,而是因爲一旦雙方士卒起了衝突,事後鬧到御前,聖人絕對不會信他。
這句話,他確實說過,且是以理所當然的語氣,那是韋堅案之後,有幕僚說,哥奴如此行事與太子已成生死之敵,若不能廢太子,只怕會以武力阻止,王忠嗣遂義正辭嚴地表了態。
視線裡,王韞秀正要拼命地阻攔孫孝哲,撕心裂肺地勸王忠嗣自保,可王忠嗣不聽。這讓李亨也在心中埋怨這個義兄的執拗。
耳畔是王韞秀撕心裂肺的勸,王忠嗣恍若未聞。
這柄刀撿起了,他躲得過孫孝哲的劈砍,可躲得過接踵而來的明槍暗箭嗎?哪怕躲過了所有刺殺,可躲得過疾病嗎?哪怕病能痊癒,躲得過一次接一次的栽贓構陷嗎?
即使躲過了朝堂上的所有漩渦,躲得了陛下的疑心與殺機嗎?
千言萬語,都在這一跪當中了。
“阿爺?”
此時李亨看着王忠嗣的背影,既哀其將死,又怒其不肯做一絲妥協。
他不理解這個義兄爲何要自尋死路。
~~
薛白在千里鏡裡能看到王忠嗣往降聖觀這邊望了很久,他看不到他的眼神,卻能感受到他的情緒。
他像是得到了王忠嗣最後的託付,如同在說“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但他們其實都知道,這麼做,很有可能是白費工夫。如果薛白、元載不能夠把李隆基帶到降聖觀來親眼目睹,事後,一切的解釋權很可能都要歸於旁人,而哪怕親眼目睹了,結果也不好說,因爲李隆基打心眼裡就是猜忌王忠嗣。
這猜忌似乎是個死結。
因此薛白能夠明白王忠嗣爲何最後做出了這個選擇。
過去的幾年裡,他極力想要保護王忠嗣,有時看起來都已經成功了,打消了李隆基當時的殺心。可只要有人一撩撥,那信任危機就要顯現出來。
剛在南詔立下功勞就被調入朝中任兵部尚書,當鮮于仲通在喝彩聲中獻俘,王忠嗣猶僵臥在梁州養病,面對着政敵的明槍暗箭,而聖人不見重病之人,這種表態幾乎是在縱容他們繼續迫害。
到了今日,薛白依舊能再保王忠嗣一次。
可連他也不確定,這種保護對於王忠嗣而言,是好是壞。
……
就在望仙橋旁的樹林裡,有一個黑黢黢的銃口從灌木叢中探了出來。
趙餘糧趴在灌木叢中,眼睛死死貼着千里鏡,盯着張孝哲的動作。
他渾身上下已經完全被汗水浸透了,心絃也繃到了極點,終於忍不住開口道:“二娃,下令了嗎?”
“沒。”
喬二娃擡頭看去,遠處的一間高臺上,施仲根本沒有下令。
連他們都知道,在華清宮外,不論是開銃還是射箭,只要是藏了伏兵,整件事的性質都會大不相同。所以,若非不得已,他們絕不能出手。
趙餘糧已有些承受不住這樣的重壓了,想着也許自己可以不用等到命令就直接開銃救下王節帥,這會是他初次違背郎君的意志。可腦海裡那一聲“砰”迴響在華清宮外,也讓他感到有些嚇人,他於是又希望埋伏在另一邊的神箭手都儘快射箭。
總之思緒雜亂,讓他太陽穴的血管都跳動得厲害。
視線裡,孫孝哲一腳踹開了死死糾纏他的王韞秀,俯身拾起了地上的刀。
“啖狗腸!”
趙餘糧焦急不已,迅速移動千里鏡往西繡嶺看去,遠遠的,幾道身影正立在降聖觀的高臺上,在他眼裡,也就指頭那麼大,卻顯得異常冷酷。
他想要有所動作,手指卻顫抖得厲害,耳畔忽有急促的馬蹄聲響起,望仙橋傳來震動,嚇得他縮了縮身子。
一隊禁衛如飛龍般趕來,爲首一人身手矯健,張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出,正中孫孝哲的肩頭,箭支的勁道直把他推倒在地。
趙餘糧如同一個將要溺斃的人突然浮出水面,瞬間能呼吸了一般,同時後怕不已,連忙縮回了火繩銃,一動也不敢動,任那一個個騎兵從身旁過去。
~~
王忠嗣本以爲自己必死在孫孝哲刀下了,遇此情形,竟有些失望。
他轉頭看去,只見是郭千里策馬奔來,同時大吼道:“誰敢在華清宮前動手殺人?!”
孫孝哲捂着肩頭上的傷勉力坐起,臉色猙獰,眼裡泛出狠意,喊道:“王忠嗣詐死欺君,意圖謀反!我不過是將他拿下。”
說罷,他看向匆匆趕來的吉溫,安心把接下來的口水戰交給吉溫來打。
郭千里並未看到事情的全部經過,驅馬到王忠嗣面前仔細看了一眼,道:“還真是王節帥,遠遠瞧着我便覺眼熟,你不是被刺殺了嗎?”
王忠嗣沒有回答,心中不知郭千里這一救會讓事情變好還是更壞。
也許,聖人會因此依舊猜忌他?
~~
李隆基看了很久,終於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鏡。
高力士上前道:“奴婢派人在太子身邊聽了全過程,現將人帶來?”
今日在聖人親眼目睹的整個過程中,已很明顯地能看到孫孝哲對王忠嗣的殺心,在王忠嗣根本沒反抗的情況下,孫孝哲絲毫不曾想過要活捉他。
僅此一點,已可證明安祿山一系對王忠嗣之忌憚是出於私心。
這種情況下,高力士認爲聖人應該先吩咐御醫給王忠嗣處置傷口。
可李隆基只是淡淡吩咐道:“讓他們到九龍殿面聖。”
“遵旨。”
“九龍殿不必留太多護衛。”李隆基又補了一句。
高力士一愣,知這是因聖人還不信太子與王忠嗣,想看看他們到底會不會造反。只是,還有必要嗎?
他告退時下意識地瞥了薛白一眼,他已經完全看明白了,正是薛白在配合王忠嗣,故意引導聖人來降聖觀,這麼做絕不是什麼好事,操縱聖人,鬧不好就是觸怒龍顏的大罪。
同時,陳玄禮也已意識到薛白在此事當中所扮演的不光彩的角色,移了兩步,擋在了他與聖人之間。
薛白很自覺地退了兩步,交出千里鏡,垂下雙手,靜候處置的樣子。
李隆基依舊背對着他,舉着千里鏡,看着郭千里押着李亨、王忠嗣、孫孝哲、吉溫等人一路進了華清宮,走向御湯九龍殿。這個過程中,距離在拉近,他更能在千里鏡裡看清他們的動作,可他反而覺得離他們越來越遠了。直到他們進了殿,他才放下千里鏡,回到降聖觀,在御榻坐下,等候着結果。
他能夠想象到,此時那些悖逆的臣子們站在九龍殿內,隔着屏風,各自對着那座玉像油口滑舌地狡辯。
對於那些狡辯的內容,他沒有一絲一毫想要聽的興趣,他已經在他們頭頂上方看得一清二楚了。現在,他只想知道,他的儲君有沒有魄力發起一場政變。
今日,李亨若沒有這個決心,等到王忠嗣一死,便不會有更好的機會。
等了許久,諸多消息傳了過來。
“稟聖人,吉溫、孫孝哲咬定了太子與王忠嗣謀反;太子跪在九龍殿前,稱並不知詳情,願辭去儲位以證清白;至於王忠嗣……”
說到這裡,傳話的宦官頓了頓,方纔繼續道:“他承認了犯下欺君之罪,想要在臨死前面聖。”
這要求聽在李隆基耳朵裡,覺得特別耳熟,他於是恍然想起李林甫臨死前也是這麼說的。
再次起身,居高臨下地看了看華清宮的地勢,從這個角度能夠很清晰地看到宮中守衛的薄弱處。以王忠嗣之能,只需要調動百餘精銳,很容易就能控制九龍殿,順利“尊奉太子”。
但李亨、王忠嗣什麼都沒有做。
李隆基心裡懸了多年的那塊石頭悠悠晃晃,還是落不了地。
他遂側睨了薛白一眼,淡淡道:“你擅排戲,此前排了一出《西廂記》,今日排的這出叫什麼?”
“臣惶恐。”
薛白的表情稱不上惶恐,但慚愧確實是有的,從袖子裡拿出了自己的告身,也不敢上前,只好放在地上,仔細拿魚符壓着,怕被風吹走。
他動作輕柔,看得出很在乎這告身、魚符這些官位的象徵。
“臣也許不適合當官。”薛白難得承認了這點,道:“臣欺君罔上,包庇王忠嗣,罪該萬死,請聖人看在臣過往的功績上,留臣一條性命,放臣歸隱山林。”
“薛上進不想當官了。”李隆基譏道,“不當官你做什麼?”
“我該學李泌。”薛白道。
這話說得誠懇,他該是真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打算當個閒雲野鶴。
李隆基見他如此,反而息了些怒氣,道:“朕早知你不適合當官,也就是與李白一樣,適合供奉翰林。”
“是。”薛白像是沒了往日的志氣,有些泄氣的樣子。
李隆基不見華清宮中有異動,再次坐回御榻,吩咐道:“召郭千里來。”
郭千里突然衝出,一箭救下王忠嗣,顯然已在聖人心裡留下猜疑。
等待着郭千里,李隆基方給了薛白一個解釋的機會。
“說吧。”
“是,臣不敢再欺君。”薛白反正也不想當官了,也豁得出去,道:“臣在梁州見到了重病在身的王忠嗣,當時他身邊有一大夫被人收買,下慢性毒藥害他,被臣揪了出來。前幾日,臣聽聞有南詔遺民北上,欲爲閣羅鳳報仇,心中起疑,遂提醒王忠嗣小心。不想,還是聽到了王忠嗣遇刺的消息,臣不由奇怪,他爲何明知有人要害他,還如此鬆懈。於是,臣藉着追查兇徒之機,查看了那具無頭屍體,發現……那不是王忠嗣。”
李隆基沉默着,無形地施加天子的威壓。
他回想起來,那天問薛白“那具無頭屍體真是阿訓的?”薛白的反應其實是有些不自然的,裝作不知“阿訓”是誰掩飾過去,可這豎子豈可能不知王忠嗣小名。
“直臣?”
“臣慚愧。”薛白道:“王忠嗣找的替死鬼,體形與他相似,甚至身上的傷疤都差不多。但王忠嗣在梁州被下毒之後,手指處的關節已經發黑。我當時便看出,那具無頭屍體不是他的,以此問了王韞秀。她稱,王忠嗣不堪每日提心吊膽的折磨,想求聖人爲他作主,又恐聖人不信他,於是出此下策,想向聖人證明,安祿山心存悖逆,視朝廷王法如無物,欲置大將於死地。”
李隆基面無表情地聽着,問道:“你們就這般容不下胡兒?要如此設計構陷他?”
薛白聽得這一句話,不知所言。
面對一個深不可測的帝王,他卻想到了過去遇到過的一些汲汲營營的人,喜歡在酒宴上拼命給下屬灌酒,看他們大出洋相,要下屬表演節目,最好是男扮女裝、搔首弄姿,怎麼跌破底線怎麼來。薛白一度不明白這風氣是爲何,後來才知道,那是出於不安感。不安感會讓人認爲當一個下屬連酒都不願意爲他喝,必然是不夠忠心的,那一切無非是忠誠度的測試,讓下屬跌破底線就像是讓狗翻在地上,露出肚皮。
而李隆基堂堂天子,竟也需要這樣的忠誠度測試。
在這場測試中,安祿山表現得極爲卓越。他就像是後世酒宴上扮作女裝,在長滿毛的粗腿上套上長襪、扭着腰臀表演節目的那個,早在一次次的出醜過程中證明了他的忠誠。
李亨的心機則是衆人皆知,顯得奸相外露。
至於王忠嗣,就是那個給他酒不喝,給他笑臉他板起臉的白眼狼,枉受了近四十年的養育之恩。腦子裡還想着早日把社稷交到儲君手上,對天下人更好。
想明瞭這些道理,再聽李隆基這句話。薛白對這位君王的畏懼又降低了一成,說什麼君心難測,其實也逃不脫人性。
他很想懟李隆基一句“因爲胡兒比我們都能出醜賣乖,我們嫉妒他夠不要臉,所以一定要弄死他。”
可惜,這句話沒說出口,場面便尷尬起來。
“朕問你話。”
“臣有罪,臣答不出,臣實在不知自己爲何要構陷安祿山。”
“你好大膽子!”
李隆基罵出口了,纔想到自己的親眼所見。
王忠嗣幾乎是在以性命證明他並非構陷……不,王忠嗣還沒死。
李隆基不再問薛白,飲了一杯酒,等着。不多時,有“咚咚咚咚”的沉重腳步聲傳了過來,一聽就知道是郭千里那個憨貨到了。
“臣請聖人安康……”
“朕問伱,爲何及時救下王忠嗣?”
“啊?”
郭千里也許是準備好回答別的問題,猝不及防之下竟是驚呼了一聲。
“臣看到有人在華清宮外行兇,要殺的好像還是王忠嗣,就放箭了。至於爲何?臣也不知爲何。”
李隆基原有更多問題,聽得他這一番言語,默然片刻,道:“可有人指使你這麼做?”
“指使我?”郭千里依舊不知所以,目光看向陳玄禮,彷彿下一刻就要說自己是奉陳玄禮之命行事。
李隆基遂不耐煩地一揮手,讓高力士問話。
“郭將軍,你是如何找到那些兇徒的藏身之處的?”
“我搜尋了兩夜,遇到有山民給我報信,我就領人過去,沒成想,真逮到了他們。”
“報信者呢?”
郭千里道:“我逮到了那些兇徒,還在審,審又審不出個所以然來。得知太子奉了聖意,主理此案,就把他們送過去。我受了傷,就在營地歇着。結果那報信者主動與我招供,他是王節帥的麾下,一直盯着那些兇徒的去向。我當時就急了,於是趕回華清宮要報聖人……”
高力士見他生龍活虎的,中氣十足,不由問道:“你受了什麼傷?”
“我拿人的時候被蛇咬了,不知有毒沒毒,還在秦嶺找草藥哩!”
郭千里說着,見高力士眼中還有狐疑之色,不由道:“高將軍若不信,我脫了靴給你看一眼便是。”
說脫,他便真俯下身要脫。
陳玄禮當即喝道:“夠了!還嫌不夠丟臉?!”
郭千里自覺立了大功,不知有何丟臉的,撓了撓頭。
高力士卻還有一個問題,道:“此事,你可有與王忠嗣或薛白事先有過串聯?”
“沒有。”郭千里立即搖了頭。
薛白忍不住道:“高將軍見諒,此事我若有心設局,也不會找郭將軍。”
“這又是什麼意思?”郭千里問了一句,自知不妥,話到後來收了聲,老實退到一旁。
至此,該看的、該問的,都擺在李隆基面前了,他也該有個處置了。
西繡嶺下,御池九龍殿中,吉溫猶在繪聲繪色地述說李亨、王忠嗣是如何勾結謀反。
“那些所謂的‘兇徒’,根本就是王忠嗣派出的人,他詐死欺君,乃是爲了宮變以尊奉東宮,臣與孫將軍趕到講武殿時,正見他們在商議如何殺入華清宮,王忠嗣眼看事情敗露,當即要殺臣與孫將軍,孫將軍這才動手……”
屏風後,聖人坐在榻上,淡淡聽着,一動不動。
有宦官把他這些供詞都記錄下來,匆匆奔向西繡嶺,上氣不接下氣地把供詞遞在高力士手上轉交給聖人。
李隆基看罷,喃喃道:“羅鉗吉網,供狀永遠花團錦簇啊。”
“陛下,吉溫欺君了。”
“都先行押下。”李隆基吩咐道:“招楊國忠前來。”
“遵旨。”
那宦官領了旨,纔要退出去,忽想到一事,遂又問道:“陛下,王忠嗣言‘有遺言於養父’懇請面聖。”
李隆基聽了,目露思量,終於再次想到了當年被領進宮的那個九歲的孩童。
~~
“暫且都押下去……王忠嗣留下,再給他一張軟榻”。
王忠嗣聽了,嘴脣激動地抖了抖,眼中綻出了光芒來。
他不由自主地伸長了脖子,思忖着那些想對聖人說的話。被搬動時,目光緊盯着帷幔。
然而,最終他還是被放在了屏風前。
透過屏風,隱隱能看到聖人換了個姿勢坐着,側身倚在御榻邊。
“有話就說吧。”聖人的聲音傳來,有些沙啞,平平淡淡的。
王忠嗣對這位養父、君王其實極有感情,只是平時根本不會表達,此時千言萬語涌到嘴邊,不由哽咽。
“臣確實說過,與忠王同養宮中,可後面還有一句‘深受聖人撫育之恩’……”
~~
與此同時,西繡嶺上,薛白在想這次王忠嗣的計劃也許是成功了吧?或許還有失敗的可能,可李隆基還能抹殺親眼所見的事實不成?
他走下西繡嶺時回頭看了一眼,望到有宮人正在講武殿外清掃着血跡,心中不由好奇王忠嗣跪在那的時候到底寫了什麼?
在他視線的盡頭,掃帚正掃過鋪着沙石的土地,揚起一陣塵煙,灰塵蓋住了地上的血跡,也蓋住了那用血跡寫出來的字。
那一筆一劃,歪歪扭扭地寫着,是兩個字——
“忠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