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淼最熟悉的《九色鹿》所在的窟開着,但是爲了保護壁畫,洞裡沒有光源,全靠外面的自然天光,如果不是因爲動畫片而熟知情節,完全不知道這幅畫在說什麼,
而且殘破的厲害,不像動畫片裡那般色澤光豔,
敦煌最早期的壁畫是來自西域和印度的健陀羅風格,飛天都是壯漢,還挺着肚腩,
很是讓人懷疑,他們到底能不能飛起來,別把七彩祥雲給踩個洞,
唐代的飛天就令人愉悅多了,都是身姿輕盈的漂亮小姐姐,身上的綵帶極具動感,第112窟的反彈琵琶畫像處於整個佛國音樂會的舞臺正中,
滿窟的伎樂天,仰面望去,真有一種仙樂飄飄處處聞的感覺,
伽陵頻伽和人類樂師手中拿着各色樂器,有專家統計過,一共有四千五百多件,連琵琶都有好多種,
在敦煌壁畫時期,琵琶與現在不太一樣,琵琶的弦不是用手指撥的,而是像三絃那樣用片狀的撥子,也不是豎抱,都是橫抱,或是琵琶頭朝下,
畫上的琵琶都有五六種之多,其中最華麗的莫過於唐代常見的曲頸琵琶,
顧淼忽然想起了那面被收藏在東瀛奈良正倉院的花哨琵琶,還有那捲命運多舛的琵琶曲譜,
在那個世界各國的列強“趁你病要你命”的時代,被法國人搜刮到了法國圖書館,正面是佛經,背面是令人難以理解的文字,
找了很多人去認,都認不出來,最後被東瀛人認出來是琵琶曲譜,
華夏之物,沒人認出來,卻被東瀛人認出來了,
當時多少人都是一口老血吐出來。
每一窟都不大,但是滿牆的壁畫想要細細的看,也很花時間,每一處小場景,都可以腦補出一個故事,
敦煌壁畫的內容相當豐富,不僅有整天吹拉彈唱,還有婚嫁場面,在敦煌佛國極樂世界觀的設定裡,人的壽數可以到八萬四千歲,女子五百歲可以結婚。
大家都想得挺開的,完全不像凡間比丘與比丘尼那麼多清規戒律,
顧淼在莫高窟裡磨蹭了半天,希望能遇到美院之類的研究部門過來採風,順帶着自己也能混進去把所有洞窟都看了,
可惜終是沒有得手,
他能做的,也就是隔着緊閉的房門,在心中吶喊:“放我進去。”
早年各洞窟是全開的,後來因爲壁畫風化嚴重,纔會能採取分批開放的方式,
現在已經在做多媒體館,要是再遲些年去,說不定買了票也只能坐在多媒體館裡看全息投影了,
對此,顧淼想得比較開,反正自己不是學美術出身,看真跡說不定還不如看全息投影。
根本就不是學美術的顧淼在管理員的三請四邀,連哄帶攆之下,最後一個離開了莫高窟,此時已是太陽西斜,遊客基本都走光了。
他信步在四處閒逛,忽然聽見了一陣悠揚的絲竹之聲,
奇怪,這是哪兒來的聲音,
難道這是莫高窟自帶的BGM?
不是,剛纔在莫高窟裡轉悠了半天,都沒有聽見。
顧淼好奇的循聲走去,發現在一處石臺上,有一個人!
她身穿藍色緊身露臍裝,腰間圍着一圈金色的鈴鐺,隨着她的動作,鈴鐺叮噹輕響,腿上綠色繡金線的喇叭型撒腳褲,髮髻高聳,
脖頸與腳腕上各戴着綠色的瓔珞,
隨着音樂,她身姿曼妙輕舞,手中湖水藍色的長綢旋出一地綻放的花,
顧淼不由看呆了,
自己不會是穿越了吧?
直到他看見跳舞女子面前,有一架DV,正對着她。
原來是來拍視頻的,
顧淼沒有打擾她,只是在一旁看着,
那個姑娘做出一個高難度的動作,用力過猛,將頭飾甩了出去,直奔顧淼的臉過來。
顧淼眼疾手快,把飛來的暗器接住,走到姑娘身旁,
靠近了才發現,這不就是昨天嘲笑他吃搓魚子的妹子嗎,
“原來是你啊,穿上衣服以後就不認識了。”顧淼將手中的首飾還給她,“怎麼在這裡跳舞?”
“拍了做宣傳的。”姑娘將首飾插回頭髮。
宣傳?看她穿的這一身,應該是宣傳與敦煌相關的東西,那怎麼就她一個人在這裡?
“宣傳什麼?”顧淼問道。
“復原的古樂器,我爸他們把敦煌壁畫上兩百多件古樂器都復原了,但是隻見出錢,不見進錢,於是後續的工作也無以爲繼,只好停止。”
姑娘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
“我就想試試,做出一個搭配,舞蹈配音樂,在網上先推廣一下,說不定會有效果。”
顧淼問道:“是什麼樣的樂器?大概多少錢?”
“有很多,梅花阮,隋代葫蘆器都有……大概一個幾千塊吧。”
顧淼搖搖頭:“太貴,在網上推廣不會有效果的。”
“可是,古琴、琵琶什麼的也很貴啊,一樣有人買有人學。”姑娘不服氣。
“那是因爲古琴和琵琶有羣衆基礎,你都說了,這是復原的古樂器,有幾個人會彈?”顧淼問道。
那妹子被他說愣了:“我……真沒想到這個。”
“我剛纔看見壁畫上不少樂器挺好看的,你爸的樂器店在哪裡,我想買一件。”顧淼問道。
窮則獨善其身,富則達濟天下。
對於老祖宗留下的好東西,顧淼一向堅持有人的捧個人場,有錢的捧個錢場,雖然自己大概買不起全套,但是,多少支持一下。
姑娘見他說要買,於是便帶着他往沙州夜市附近一處寫着“曲社”的房子。
“爸。”姑娘進門。
“怎麼這會兒纔回來,全家都等着你吃飯!”一箇中年人還在低頭看着什麼。
“以前都是我們等你吃飯,偶爾讓你等一下都不行啊?”姑娘撒嬌,“有個人說想買樂器。”
聽到有生意,中年人擡起頭,看着顧淼問道:“你要買?”
顧淼點點頭,表示了一下自己對壁畫上古樂器的興趣,中年人拿出圖冊,問他想買什麼。
每一件的價格都可以稱得上不菲,顧淼一邊看一邊問:“這個買的人多嗎?”
中年人嘆了口氣。
其實不問,也能猜到會是什麼樣的情況,民樂學的人都不多,何況是復原的古樂器。
經過了長安之後,顧淼知道對於源自古代的東西,最好的保護方法就是讓它自己擁有活力,但是總有一些東西,想要活過來,幾乎沒有可能。
中年人原本也沒有指望顧淼這個年輕人真的會買,就指着屋裡擺着的其他樂器,讓他隨便看看。
在吹奏類樂器裡,顧淼看見了自己認識的,不認識的許多品種,包括尺八、南簫,這些雖然少見,不過還在理解範圍之內。
在角落裡,他發現一根奇怪的管子,中空兩頭通,只是在管子的正中間有個洞。
“這是什麼?”顧淼拿起管子,試着吹響它,
只有嗚嗚的風聲,
中年人一邊接過一邊說:“土良管。”
這根管子,在中年人的手中,變幻出五個音調,正是古音中的“宮商角徵羽”,據說這種樂器傳說由女媧所造,記載於三千五百年前的甲骨文之上,而如今幾乎全無資料,就連他都是在彩雲之南的哈尼族和彝族的樂器啓迪下,多次試驗才做出來的。
說實在的,以顧淼的耳朵聽來,土良管發出的聲音,還不如賈湖骨笛,有些已經被時代淘汰的東西,就讓它淘汰也沒有什麼不好。
不過對於敦煌壁畫樂器復原,顧淼的態度則是,雖然無法大面積工業化生產,至少可以留一套下來,說不定能領悟出別的什麼東西來。
現在的研究已經停滯,還有許多沒有復原出來,因爲沒錢。
顧淼通過自己的渠道找了許多人,但是他們也都是個人,心有餘而力不足,就連李墨一那裡也找不到可以吃下那麼多樂器的單位。
“你是來這玩的,不用爲我們的事太費心,去好好玩玩吧,子衿可以帶你去逛逛,在敦煌坐公共交通去各個景點不太方便。”中年人反過來寬慰顧淼。
顧淼忽然想到自己在尼泊爾撿到的那塊石頭,搞藝術的人一般都有一些聯繫,於是試着問道:“您對金石之類的有研究嗎?”
“對田黃石和雞血石略有心得。”中年人不知道他想問什麼,顧淼拿出了那一大塊紅黃相間的石頭,中年人拿着仔細端詳:
“看着有些像藏瓷,不過我對這個品種的石頭也不是很熟悉,你要是不着急離開敦煌的話,我可以幫你找人問問。”
顧淼謝過,同時也知道中年人姓魏,家裡世代都做與藝術有關的工作,女兒魏子衿雖然沒有繼承音樂和繪畫的愛好,卻對舞蹈頗有天賦,現在專心研究敦煌舞,也想借此契機幫助父親完成古樂器復原的心願。
敦煌舞藉着當初的《絲路花雨》一炮而紅,現在衍生出了許多不同的舞蹈,但是樂器一項卻很難完成,
而且就算是做出形似的東西,也沒有人敢保證,自己做出來的樂器,就是發出的一模一樣的古音,就算是那個被東瀛人復原的琵琶譜,也因爲聲音沉悶無節奏,而被現代許多音樂家吐槽,
說這種音樂不是大唐的氣象。
顧淼離開的時候,已是晚霞滿天,立在市中心圓盤那裡的飛天雕像被周圍的路燈照出一種特別的神秘與優雅。
他所住的地方,就在鳴沙山與月牙泉旁邊,這個地方的門票價格看着頗刺激,
當地人,憑身份證或當地某大集團公司的工作證,只要五塊錢,
外地遊客,一百二十塊,
如果是以前的顧淼,看到這種價格,大概會直接撤退,現在他不一樣了,身上有錢,心裡不慌,
在尼泊爾呆的幾天,處處青山綠水,一派春暖花開的欣欣向榮,而到了敦煌,鳴沙山背陰處還有點點白雪未融,
寒風蕭蕭之中,但見白雪會黃沙,讓顧淼不由想起“春風不度玉門關”。
鳴沙山的山脊如鋒如刃,被風吹過的沙地如海邊沙地,
光影交錯,沙丘之間層次分明,數莖蘆葦隱約在沙中,
一彎銀白色月牙猶掛於湛藍天空之中,碧空如洗,無一絲雲彩,極目遠眺,藍天與黃沙在天邊相逢。
一大早,供遊客乘坐的駱駝們就上班了,它們長長的睫毛上還掛着呼出的水汽凝成的白霜,
今天在鳴沙山的客人只有顧淼一個人,他以一個不錯的價格得以用雙峰駝代步上沙丘,
在旅遊旺季,排隊等駱駝的人就好像上下班高峰期等公交的上班族,在黃金週期間,駱駝還有過勞死的。
沙漠之舟名不虛傳,每一步都穩穩當當,雖然走得不快,不過比起顧淼往上邁四十公分,還要往下滑二十公分的蝸牛速度要強上太多了,
伴着駝鈴聲聲,他到達了鳴沙山的最高峰,站在那裡向下俯視月牙泉,
這一幅場景他很熟悉,他曾經做的那個遊戲地圖設定中,就有這樣的畫面,玩家視角站在鳴沙山頂之上,望着那一汪千年不曾枯竭的泉水。
但是顧淼心裡很清楚,
漢朝的敦煌八景之一的“月牙曉徹”,
真正的月牙泉,
早已經死了,
在那個特殊的動盪年代,爲了多打一些糧食,當地人在月牙泉安裝了三臺抽水機,泉水水位急劇下降,
疏勒河與黨河兩條在地下爲月牙泉提供水源的河流也先後建起了水庫,周圍繼續打井,
1985年的月牙泉已經奄奄一息,
擁有的時候覺得不重要,失去了纔開始着急,人工往月牙泉裡補水的結果是月牙泉水質惡化,變成臭水坑,
曾經一彎清泉,碧波漣漪不絕,被沙包圍了兩千年的泉水,
如今已經完全是人工吊命的產物。
駱駝慵懶的發出沉重的鼻息,遠處已經迎來了第一披玩滑沙的遊客,
鳴沙山的名字來由,正是因爲流沙滑動成響,
民間傳說中,鳴沙山之所以響動,是因爲某位漢代將軍帶兵平匈奴時,兩軍被風沙掩埋,鳴沙聲正是殺聲震天。
不過自古以來,人民羣衆從來都是擠着看熱鬧,趕着瞧稀奇,
唐朝時,流行在端午節,全城的人一起奔到山頂,愉快的跳下來,不爲啥,就爲聽個響聲如雷,樂呵呵。
看遠方的人影滑了一遍又一遍,看樣子挺有趣,顧淼打算從駱駝背上下來,直接滑下去試試。
不料鞋帶被勾住,一隻腳沒能從鐵蹬裡出來,駱駝被他的動作扯到,不舒服的扭動了一下,
導致他原本特別穩的落地,變成了尷尬的倒栽蔥,
伴着沙子發出的陣陣雷鳴聲,顧淼收穫了一頭加兩口袋的沙,
“我要投訴你!”顧淼擡頭看着那頭駱駝,
駱駝用一雙溫柔的大眼睛,還有雙層長睫毛,含情脈脈的看着他,嘴裡不緊不慢的反芻着,那表情就好像在說:
“有種你告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