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城北,本是一片廣袤的粟米田地,如果是照往常時節,像如今已是六月底,粟苗應該已有尺把長短,多已結出了長長的穗,又或許會在這酷熱的夏日炙烤下,蔫嗒嗒沒有一絲生氣,只等着穗子黃了,被鄴城中的農戶割了,四成交作稅賦。
可如今,這一片田上,卻是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羣,貌似不安的晃動着,一如臨收割時的粟樑。青青的粟稈橫七豎八的被踩在腳下,更有許多好似遭到報復似的,被狠狠的捻在黑紅溼潤的泥土裡,翹起的杆頭,折斷處擠出白白的汁液。
人太多了,多到不管是此刻正在距離鄴城城牆不過百步的劉備再怎樣愛惜民生,也不得不爲現在名義上歸屬於他的,集結在鄴城之外的近八萬大軍,找到一方立腳之處。看的出來,此時的劉備,很不高興。
不僅僅是那羣長年窩在羣山之中,連基本溫飽都難以解決的黑山賊兵,愛極生恨一般將毀壞腳下不屬於他們的粟米田當成了消磨時間的樂趣,更多的是鄴城中那本以爲會自知不敵而獻城而降的袁熙,不知道哪裡不對勁,竟是這般強硬的態度。
進出於城中的探子,早就送出了精準的情報,此刻鄴城中滿打滿算,其實也就兩萬冀州兵而已,若是強說守城,以這些兵力,加上幾乎積累了整個冀州數年收成的幾十萬石糧草,換做他人,譬如他劉備。就算是堅守個半年都不成問題。可偏偏此刻城中的最高長官,是袁紹那不成器的二兒子袁熙,那個在袁紹尚在時。幾乎不怎麼插手軍務的浪蕩公子,何處來的這麼足的底氣,纔是讓劉備最想不通的。
劉備不是鑽牛角尖,而是在豬腳光環下,一種對於危險的先知先覺,憑着這份運氣,劉備十年來不知道躲過了多少次看似必殺的劫局。而在此刻無論是兵力還是天時都佔據了絕對優勢的時候。這種感覺再次出現,劉備也是想不通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之前同袁熙的罵戰,劉備其實沒怎麼佔了便宜。這袁熙小兒別看至今積攢出了不少紈絝的名聲。甚至之前還被本家大哥袁譚壓得喘不過氣來,但那也是人家老袁家自己家的事情。劉備作爲一個珍惜自己賴以生存的羽毛更甚於生命的梟雄,在袁熙較真之後,還就真想不出什麼在道義上能壓制的住這位袁家二公子的說辭。也就只能一邊咬着後槽牙聽袁熙麾下的大嗓門兵士在那大放闕辭。一邊暗中派了趙雲去聯絡正“安撫”黑山賊兵的張燕。一邊思量着究竟哪裡不對勁。
黑山賊很“聽話”。在劉備的命令一層層傳達下來之後,除了被張燕安排擋在劉備面前以爲“肉盾”的兩千黑山精卒外,擁擠在後陣的黑山賊兵步騎正緩緩的向着鄴城東西兩面移動,不時傳來陣陣嘈雜叫罵維持秩序的聲音。
“不對勁啊!”劉備好歹也是自十多年前黃巾亂起時,就帶着關羽張飛老哥仨帶着五百郡兵征戰沙場了,對於戰場上的一舉一動雖說不上精通,但也絕不是小白。此刻黑山賊兵的動作,卻是讓劉備像是猛然撥動了心中緊繃的一根弦。
就算是再沙場小白。也當知道,劉備的本意乃是借用黑山賊兵雖然戰力不佳。但勝在人多的優勢,就算不能講鄴城團團圍住,但弄個圍三闕一卻是綽綽有餘的,現在鄴城西南方向,正對着曹操屯兵的白馬港,前後不過四百里而已,只要袁熙扛不住真想逃走,九成九會正撞上曹操的軍陣。因此,劉備命趙雲通傳的,乃是用之前褚誠所率領,以及張燕帶來的共計五萬黑山精卒各分兩萬去堵鄴城東西兩門,不求戰而勝之,只求倘若遇到袁熙突圍,可以爲黑山賊騎以及幽州騎兵贏得夾擊的時間。
可之前劉備是被袁熙給氣到,心不在此,待發現時,卻猛然發現,本是該聽命向鄴城東西兩門進發的黑山賊精卒,雖然如令分作兩撥,卻是貼着幽州兵的軍陣,緩緩呈現雁行行進。劉備是真的希望這僅僅是因爲黑山賊行軍不通規矩,不明白在這種情形之下,作爲後軍的這種動作,是極易引起作爲友軍的幽州兵中軍不安的。
“劉備匹夫!織蓆販履之徒!身處平原而反青州,棲身幽州而囚主上,假言相助而謀我城池!真當天下人都是傻子不成麼?”劉備現在仍然拿不準幾番來書都言是誠懇投靠的張燕,究竟意欲何爲,而鄴城城牆之上,那十數名大嗓子的軍士,卻是越罵越歡實,直接開展人身攻擊了。城牆下的劉備系幽州兵肺都要被氣炸了。這幫人雖然可能不懂的什麼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之類的大道理。但認誰被人罵了自家老大這麼久,心底的火氣也隨着升的越來越高的日頭照射下,蹭蹭的向上冒。不少幽州兵軍士已經不知道第幾次緊握手中的長槍短刀,只等着劉備一聲令下,便去先驅趕已經“同仇敵愾”一般擠過來的黑山賊“友軍”填坑,而後自身登城作戰,建功立業了。
“主公!黑山賊的動作不太對勁!”劉備身邊的親信陳到,也發覺了黑山賊的異動,特別是現在前有兩千黑山精卒堵在城前,後面又有黑山賊數萬大軍的動作怎麼看怎麼像是要包圍自家這近兩萬兵士,也聽到了之前劉備對黑山賊的吩咐,一直隱忍到現在纔開口的陳到,低聲在劉備身側提醒了一句。
“唔?”陳到的一番話,卻是正巧讓正自覺不太對勁的劉備,猛的豁然開朗。劉備現在已經是沒什麼心思再理會鄴城中在罵什麼了!陳到的話就像是一記警鐘,在劉備耳旁炸響。黑山賊想要做什麼?本來劉備並不是這麼輕易就能相信一支不過纔剛剛投到麾下不到十日,而且之前出身賊寇。甚至前幾日還剛剛同己軍生出偌大沖突的軍勢的。只不過是因爲出於對鄴城的渴望,以及對已經扣下了張燕從子,還想着要藉助張燕之力的僥倖心理。才讓這位頂着漢末豬腳光環的劉使君,失卻了一時的警惕。此刻聽了陳到的提醒,再不警醒過來,也就不是劉備了。
“子龍去了多久?怎麼還沒回來?”劉備現在握着繮繩的雙手都有些顫抖了,面上卻是神色絲毫不變,低聲問示警的陳到說道。
“子龍想是一時半會擠不過來了!”八萬大軍有多少?這個概念不太好說,總之此刻自鄴城城池向北直到十餘里外的山邊。寬闊的地界已經是人挨人人擠人了。若是這個時代有大炮的話,一發炮彈下去,就這密集的陣勢。死傷個數百上千絲毫不在話下。也就是現在劉備所在距離鄴城尚有百餘步,堪堪躲過了強弓的射程,否則只要當真開始攻城的話,怕是還沒有衝到城下。都會造成極大的傷亡。就在這等密集的陣勢下。騎馬前後來回,正如陳到所言,得用擠的。更別說還是在黑山賊兵有意無意的用雁行之勢,不斷縮小劉備軍兵士的“地盤”了。
“劉備匹夫!你不是人多麼!你不是善戰麼!你不是有絕世猛將所用麼!你不是覬覦我鄴城富庶麼!你倒是來攻啊!某家主公就在城牆之上俯視你這大耳奸賊!你怎麼不敢輕動了?”鄴城城牆上的罵陣聲絲毫不見減弱,也不知道換了多少茬大嗓門軍士了,劉備軍這邊因爲準備不足,都已經偃旗息鼓許久了,那邊的叫罵聲竟是絲毫不見減小多少。
“主公。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雖然不知道黑山賊這般動作究竟安了什麼心思。也着實不得不防!主公切切不可再立於此處,快隨末將退至中軍,待探明瞭黑山賊意欲何爲之後,再做區處爲好!”能被劉備用作親衛大將,信寵有加不在趙雲之下,卻在劉備軍中名聲不顯的陳到絕不是莽夫之流。見劉備也察覺到了黑山賊的異動,在自家猛將關張趙雲此刻都沒有在身邊的情況下,並沒有慫恿劉備打草驚蛇,在最短的時間內,替劉備做出了最正確的決定。
“好!叔至言之有理!”劉備會意的點點頭,見最近一個黑山賊精卒就離着自己軍馬不過十餘步,劉備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做出一副被鄴城城頭的罵陣激怒的樣子,手持着馬鞭點了點鄴城城頭,緩緩撥轉馬頭,看似像是要回軍發令一般,在陳到的護衛之下,在自家兵士好容易擠出的一條小道中,向中軍走去。
“主公,劉備剛剛還在陣前,此刻竟然不見了蹤影。”鄴城城頭上的罵陣仍在繼續,而就在鄴城城樓之上,正一邊臆想着在依靠黑山賊兵殲滅了劉備軍勢之後美好願景,一邊摟着美婢斟酌飲酒,自娛自樂根本就沒把兵臨城下的劉備軍放在眼中的袁熙,突然被之前吩咐盯着劉備的鄴城兵士撞了進來,慌慌張張的稟報說道。
“什麼?不見了蹤影?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有多久了?”袁熙深知未來一切的美好,首要的都是此刻正在城外的劉備軍盡數被殲的前提之下。剛剛還不時拿這兵士知趣傳來的劉備被氣成什麼樣子,卻對城高牆厚的鄴城無可奈何之類的言語用來佐酒作樂呢。這會子卻突然聽聞了劉備身影不見的消息,袁熙急急問道。
“大概一炷香時間了!”那兵士深低着頭,不敢擡頭去看袁熙欲要吃人的目光,支吾了片刻,才硬着頭皮說道。
“我去你一炷香的時間!”袁熙一把推開正在覆沒自己胸口的美婢,拿起手邊的酒觴,砸向來報信的兵士,一臉暴怒的神色,道:“既然不見了劉備蹤影,爲何要拖至一炷香後才報,要是此番給劉備跑了,我要你全家狗命!”
“諾!諾……”這兵士絲毫不敢躲閃,正被袁熙含怒擲出的青銅酒觴砸中了額頭,鮮血瞬時便流了下來,這兵士也不敢去擦拭,只是一個勁的惶恐磕頭,口稱有罪。
“哼!別磕了!快去叫那幾個還在嚷嚷的傢伙換詞!給黑山義兵首領張將軍發信!讓張燕快快行動,絕不能讓劉備逃脫生天!”袁熙一腳將眼前的案几踹翻。拄着劍柄站起身來,一臉猙獰神色,見那兵士紋絲不動還在等待袁熙下文的樣子。怒吼般說道:“還愣着幹什麼?在這等死麼?還不快去?”
“劉備匹夫!罔顧大漢律法!無端犯我州郡!天實厭之!凡有識之士,何不共擊之!”
剛剛還是對劉備進行人身攻擊呢,此刻突然換了的說辭,讓此刻正被陳到護着,躲在中軍自家兵士之中安身的劉備,陡然生出了幾分不安來。
“大帥!公子所在之處某已然探聽清楚,就在……咦?袁熙公子發信號了!我們是先……”於毒剛剛纔用一問三不知的態度。裝憨賣傻的打發走了已然有了疑心的劉備軍大將趙雲,正在對一臉陰沉之色的張燕稟報被關羽看押的褚誠此時所在呢,就突然聽到了那順風而來的。事先張燕同袁熙約定好了的夾擊劉備的信號。
“哼!咱們這位袁家二公子,也是急性子,說好了待巳時後,劉備軍戰心稍退。士氣衰歇之時再行動手。這離着巳時還有半個時辰呢。怎麼這麼沉不住氣?”張燕嘴角露出幾分冷笑之意,對於毒說道:“你剛剛說誠兒就在左近?還被那劉備二弟關羽看押?哼!這劉備還真是看得起我張燕啊!”
“是,大帥!末將這就率領騎兵前去關羽所處,務必要將公子救出!”於毒聽懂了張燕語氣中的不悅之意。作爲張燕的心腹大將,自然知道自家這位大帥自打背叛了曹操之後,內心真實的想法是什麼,趕忙抱拳說道。
“不!此番某親自前去!”張燕閉上眼睛沉吟了片刻,看了眼鄴城方向。不等於毒撥轉馬頭,突然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冷笑。突然開口說道。
關羽此刻還不知道黑山賊首張燕已經盯上了此刻他身邊看上去儘管鬆了綁卻依舊畏畏縮縮的褚誠。這位黑山賊少帥,之前還一副驕狂模樣的褚大公子,此刻早已經沒有前番的那種洶洶氣勢。只有在偶爾垂首時,藉着眼角的餘光看向身前不遠處的自家騎兵,褚誠眼中才流露出幾分狠色。
褚誠不傻,自然不會去寄希望於自己馬快,能逃脫身邊這位一身綠、一臉紅的絕世猛將的目光所及之處,回到自家軍中。單單昨日那令人驚豔的一刀,就令前一刻還在自己身邊獻殷勤的黑山賊將連來人是誰都沒有看清便瞬間沒了性命,就足以讓十分惜命的褚誠,生不出絲毫的小意念頭來。更何況,此刻身邊的這位關二爺,情緒正因鄴城牆頭上的叫罵而變得十分不好,天知道自己若是稍有異動,下一刻會不會就是身首兩處的下場。
“叔父!”到底還是眼尖,就在鄴城中突然換了口號之際,褚誠突然發現了令自己“朝思暮想”從來沒有這麼渴望見到的,自家“叔父”黑山賊首張燕的身影,褚誠激動差點要哭出來了,剛剛還佝僂在馬上的身影也因爲張燕的到來而挺直了不少。
“關將軍!張某從子此番蒙將軍在陣前照拂,張某着實感激不盡!眼下主公處正亟需如關將軍這般大將效命,張某也就不敢再託付關將軍照看這逆子了!這便將其帶回如何?”張燕在距離關羽尚有二十餘步時,便已經停下身來,絲毫不爲關羽傲然漠視的神情以及身邊護衛帶着幾分仇恨的目光所懾,在馬上衝關羽抱拳拱手,話說的極爲客氣。
“可有某家大哥手令?”關羽彷彿沒有見到張燕來此似的。眼皮都不帶擡一下,微微眯着眼睛捋着鬍鬚,淡然問道。
“你那大哥不是說託你照顧我家公子宿醉麼?如今我家大帥親自來接,怎得還需要勞什子手令?莫不是你將我家公子當成了囚犯不成?”關羽的話太不客氣,張燕聽了也是面色一冷,身旁的於毒卻是沒有張燕那麼好的“修養”,直接開口怒道。
“哼!”關羽這回連回話都懶得回話了,手中的青龍偃月刀斜斜指地,連正臉也“捨不得”給張燕同於毒一個了。
“你這紅臉賊!”於毒還從來沒有被人這番無視過,早就氣的胸口起伏,轉頭對關羽身邊的褚誠說道:“公子別怕,快快過來,某還就真不信這紅臉賊敢在大帥面前對公子你如何!”
“唔?”於毒的話卻是讓褚誠心思活泛了不少,但昨日關羽那一刀的確太過滲人,褚誠甚至連頭都不敢擡,低垂着只敢用眼角去看自家“叔父”。只見張燕雖未有言語,卻是微微頷首,褚誠纔好歹算是鬆了口氣。
“敢!”褚誠猶猶疑疑的瞄了一眼面沉似水的關羽,見關羽並沒有因爲於毒的話而有絲毫表情,這纔剛剛要動,卻突然見關羽猛然回過頭來,一雙彷彿冒着湛然殺意的雙眸瞪眼過來,舌綻春雷一般一個“敢”字,登時便如一閃霹靂一般,令褚誠直覺自己褲襠又溫暖了不少。緊握繮繩的雙手,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夾着馬肚子控制身形的雙腿,頓時也變得僵直不聽使喚了,竟是“哎呀”一聲,被關羽這聲怒吼,嚇得跌下了馬來。
“誠兒!”
“公子!”
“咦!?哈哈!天作孽猶可爲,自作孽,焉可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