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請夜照使團,是難得一見的盛事。一散班,那些符合品階的官員便結伴進宮,向重華殿涌去。
夜照王子舒靖騎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停在文德門前,他身後,跟着浩浩蕩蕩百餘人的夜照使團。他們手中捧着各種稀世珍寶,紅的,藍的,綠的,色澤純正,璀璨生輝,令過往的官員嘖嘖驚歎。
舒靖王子和他的隨從都是騎馬來的,其他使臣大都徒步跟着,因此使團中間的一輛綴滿寶石的馬車就格外引人注目。
大家本以爲,那車裡坐的是夜照公主,誰知過了會兒,裡面竟是走出一個身穿灰袍的老者,精瘦幹練,長髯及胸,雙目炯炯有神。
“國師,這巫王宮大氣宏闊,可比咱們夜照的皇宮威風多了。”
舒靖王子慵懶的跨坐馬上,端詳着巍峨雄壯的文德門,調侃道。
老者悠悠一笑:“九州諸國,屬巫人野心最大,這巫王宮每一塊磚牆,都沾着異族人的鮮血,哪裡能和純潔無爭的天雪宮相比。”
“哦?”舒靖王子捏着下巴思考:“國師似乎很瞭解巫國。”
老者笑意淡去,寒風中,一身灰袍,格外蕭索。
“對面的,可是夜照國舒靖王子?”
尖細的問詢聲,隔着風雪,遠遠傳了過來。
“我就是舒靖,來着何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一個身穿朱袍、頭髮灰白的內侍,帶着一隊青衣內侍,從側門魚貫而出。
領頭的朱袍內侍走到舒靖王子馬旁,慈眉善目,躬身笑道:“老奴乃內廷總管晏嬰,奉王命來接王子入宮赴宴。”
“晏總管好。”
舒靖客氣的做了個禮,左右張望:“怎麼不見我妹子?”
晏嬰笑道:“我們王后,已經命人帶公主去重華殿了,老奴這就帶王子過去,讓你們兄妹相見。”
說完,晏嬰又同江淹躬身作禮:“想必,這位就是江國師吧?”
江淹展袖回了一禮,沒有答話,把目光移向了別處。
這已是十分不友好的行爲。晏嬰見他精神矍鑠,骨骼狹長,長相很奇特,料想這世外高人有點脾氣也正常。
“有勞晏總管帶路了。”
舒靖翻身下馬,大手一揮,便招呼着一衆使臣呼啦啦朝宮門走去。
重華殿內,百官齊聚,燈火輝煌。
巫王攜巫後坐在主位之上,下首依次坐着雲妃、湘妃、史妃、吳妃。朝中百官,按文武分坐兩列,文臣之首坐着南央、桓衝,武臣之首坐着東陽侯、史嶽。
子彥和巫子玉合坐一席,緊挨着桓衝。武臣那邊,史嶽下首是季劍,季劍旁邊,空着一個位置,據說是新任的死士營主帥九辰,因軍務纏身,未能參加晚宴。
夜照使團人多,坐了四排才坐滿,幾個朝廷命婦,正圍着夜照公主,好奇的打量她身上掛的那些寶石。唯獨桓蓴安靜的坐在一旁,不時朝對面文官末席瞥一眼。那個位置本是南雋的,此刻卻因爲當事人沒來,被一個司禮官佔了。
宴會開始,舒靖王子端起酒杯走到御案前,朗然笑道:“舍妹迷路走失,全賴王上全力尋回,才能平安無事的坐在這裡。今日貴國百官齊聚、英才濟濟,舒靖代表夜照國,敬王上王后一杯。”
說完,他一飲而盡,咂着舌頭道:“好酒,好酒!”
巫王見狀,長聲笑道:“王子性情灑脫,儀表堂堂,果然和我巫國男兒性情相投,孤陪你喝了這杯。”
旁邊,巫後端靜而笑,也跟着巫王飲盡了杯中之酒。
舒靖興致大發,又連飲了兩杯,方道:“我聽說,貴國的世子殿下,精於騎射,辯才無雙,也是個厲害人物。”
他在大殿裡掃視一圈,最終把目光落在子彥身上,眼睛一亮:“莫非,這位就是世子殿下?”
這問題突兀又尷尬,百官目光,齊齊投向這邊,雲妃也是面色微變。不料,子彥輕笑一聲,緩緩端起酒杯,眉目衝靜,毫無怨懟之態:“在下巫國公子,巫子彥,見過舒靖王子。”
“原來是子彥公子,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舒靖忙打了個哈哈,自罰一杯,表示歉意。子彥始終面不改色,從容優雅,還主動將文時侯及羣臣一一介紹給舒靖。舒靖不由在心中暗歎,這位巫國公子,也是個人物。
舒靖又挨個把百官敬了個遍,酒過三巡,興致大起,便搖搖晃晃走到御案前,醉眼微醺,向巫王道:“王上,此次出使滄溟,舒靖其實有個不情之請。”
巫王舉杯笑道:“王子但說無妨,只要孤力所能及,必幫王子實現心願。”
舒靖嘿嘿一笑:“這心願,其實和舍妹有關。天下皆知,五年前,舍妹患上一種怪疾,整日癡癡傻傻,藥石無靈。說出來不怕王上笑話,舍妹患上的並非什麼不治之症,而是相思病。”
百官聞言,頓時譁然,那些朝廷命婦,和吳妃、史妃等人,都忍不住掩袖笑了起來。舒薇公主有些懊惱的盯着自己的兄長,臉一紅,趕緊把頭藏到了桓蓴身後。
史妃向來心直口快,低聲同吳妃道:“這外族女子,還真是奔放大膽,絲毫沒有廉恥之心。”
吳妃道:“這也不奇怪,妹妹聽說,他們那兒的人,父親死後,兒子可以娶自己的後母呢。”
湘妃在一旁聽着,輕挑眉尖,奚落道:“男歡女愛,是天經地義的事。我聽說,當年史妃姐姐爲了討王上歡心,也是使盡了手段呢。”
“你――!”史妃臉色頓變,反脣譏諷:“要說勾引男人的手段,誰能和湘妃妹妹這樣的青樓女子相比呢?”
湘妃笑道:“那也是我的本事。”
史妃氣得啞口無言。
吳妃忙打了個圓場,咯咯一笑,把話鋒轉向舒靖:“聽王子的意思,這害公主得了相思病的人,在我們巫國了。不知,那人可在這殿中?”
說着,她目光有意無意的掃過大殿內寥寥幾個未婚青年。百官們也在四處尋找,好奇這讓夜照公主相思了五年的男子,究竟是哪個同僚?
巫王也好整以暇的等着聽後文。舒靖王子卻抓了抓腦袋,嘿嘿道:“說實話,這事兒我也不確定。只怕,還得舍妹來認。”
他隔空喊了聲:“妹子,你來瞧瞧,這大殿裡有你要找的人嗎?”
史妃和吳妃立刻伸長脖子等着看好戲,衆臣聞言,又是一陣竊竊私語。
夜照公主慢慢從桓蓴身後探出頭來,水靈靈的大眼睛,四處逡巡一圈,然後失望的搖了搖頭,又躲回了桓蓴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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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王也有些忍俊不禁道:“難道,王子也沒見過那人嗎?”
舒靖王子嘆道:“五年前,我帶着妹妹去漠北買馬時,中途遇到了沙塵暴,妹妹被捲入大漠之中,生死未卜。那片荒漠被當地人稱爲死亡之地,毒蛇猛獸流竄,堆滿白骨。當時,妹妹被毒蛇咬傷,九死一生,幸而有位巫國的小將軍救了她。妹妹不知道那小將軍的姓名,只記得那小將軍在荒漠中馴服了一隻號稱「大漠之王」的蒼鷹。”
“更巧的是,前兩日在滄溟城裡,我們見到了那隻蒼鷹,可他的主人卻失蹤了。這巫國是王上的天下,舒靖想來想去,也只能找王上來幫忙了。”
這故事甚是傳奇,不少大臣雖聽得津津有味,還是一頭霧水。幾個知情人的臉色,卻有些不大對勁兒。
比如悶頭喝酒的季小將軍,突然擡起了頭,掃了那舒靖王子一眼,又掃了那舒薇公主一眼。東陽侯的臉色,則變得十分奇異。
最猝不及防的當屬巫王,他本想當個局外人,好好聽個故事,順便幫忙找找人,送舒靖王子和夜照一個人情。可現在,事態的發展,似乎有些超出他的控制……
巫王無意識的轉着手裡的酒杯,沉眉思索。一旁的巫後看在眼裡,勾脣淺笑,輕輕撫摸着指甲上的丹蔻。
吳妃忍不住笑問:“那人的名字,王子總該知道罷。”
舒靖看起來很苦惱:“我問了替他豢養蒼鷹的人,聽說,他們也是偶然相識,不知對方姓名。”
子彥輕抿了口淡酒,低頭不語,倒是巫子玉興致勃勃的同子彥攀談:“王弟,這事兒你可聽說過?”
子彥搖頭:“不曾聽聞。”
巫子玉瞄了瞄四周,悄悄道:“我還真見過這隻大漠之王。”
“哦?”子彥眸光一轉:“王兄在何地見過?”
巫子玉低聲道:“兩年前,風楚來使,王上帶着他們在東苑圍獵時,那隻蒼鷹就出現過。不過,那鷹的主人卻沒露面。”
其他朝臣也都在竊竊私語,舒靖王子還湊到那幫武臣中間,挨個打聽他們麾下有沒有這樣一個小將。
所有人都被夜照公主這件奇聞吸引住,一直雙目微闔、處於入定狀態的夜照國師江淹,突然端起酒杯,起身越過使團中的其他人,徑自來到御案前,恭施一禮:“夜照國師江淹,見過王上,願王上身體康健、盛德不衰。”
這聲問候,倒是打破了沉寂,也化解了尷尬,巫王重新握住酒杯,疏朗一笑:“聽說,國師乃杏林高手,自配神藥,能消百病,百試百靈。不知,孤能否有幸求上一副?”
江淹撫須,呵呵笑道:“王上言重了。只要王上有令,別說一副,就是千副萬副,臣也拱手奉上。臣,代表我夜照子民,敬王上一杯。”
說罷,他緩緩舉起酒杯,躬身一拜之後,才把酒杯慢慢放到脣邊。低頭時,他渾濁的雙目,陡然迸出一道寒光。
子彥悄悄擱下酒盞,手指在案上敲了幾下,重華殿殿頂之上,蟄伏在暗處的影子立刻悄悄移形換位,朝御座方向靠近。兩名內侍裝扮的血衣衛,無聲跪到夜照使團後面,出手如電,捂住席末兩個夜照使臣的嘴巴,將他們拖進了陰影之中。
夜照使團中,數十人的目光都緊緊盯着江淹,他們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眸底跳動着不知名的火焰,似乎在等待某種信號。
江淹不緊不慢的喝着杯中之酒,精光四射的眼睛,隔着酒盞,投向四妃的位置。吳妃嘴角婉柔的笑意,一點點淡下去,與那道目光相撞後,輕輕點頭,一雙玉手,悄悄伸進垂紗袖中。
羣臣還在專注的討論夜照公主的情郎,殿頂之上,一柄柄寒刃,如毒蛇一樣,悄悄吐出蛇信子,窺視着下方。
杯中酒,只剩下最後幾滴。江淹捏緊酒杯,正要一擲爲號,殿外,忽然傳來一個清亮的少年聲音:“江國師,還不束手就擒!”
江淹神色陡變,轉頭一看,一個披着黑色斗篷的黑袍少年,冒着風雪,大步踏入殿中,身後跟着十多名手握銀刀的將士,和一個上了年紀的朱袍官員。
子彥極輕的皺了皺眉,手指一點案面,藏在殿頂上的影子悄然收回了兵刃。百官見這陣仗,頓時炸開了鍋,這大殿之上,公然攜刀帶劍,可是大忌。於是,夜照公主的事被拋到了腦後,大家又開始猜測這囂張跋扈的少年究竟是什麼人物,竟然公然藐視王法。
少年整張臉都隱在兜帽之中,一雙黑眸,凜冽鋒利,也不顧衆人異樣的目光,大步流星的走到御案前,單膝跪落,高聲道:“父王明鑑,這夜照國師江淹,以國師的身份作掩護,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這,這怎麼可能?!”
這些話實在太過驚世駭俗,夜照使團和巫國百官都沸騰了起來。大部分官員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少年就是他們巫國那位臥病五年的小殿下。不過,但從這陣勢來看,這位小殿下,似乎沒有傳言中那麼病弱不堪。
江淹又驚又顫,怒道:“我與殿下素未謀面,殿下爲何要這麼污衊我?”
巫王也被搞得猝不及防,沉聲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九辰正色道:“回父王,這江淹自從來到滄溟,便仗着國師身份,攛掇使團中的商人大肆收購滄溟米糧,囤積居奇,意圖販賣到因寒冬陷入饑荒的漠北諸國,大撈一筆。這兩日,還有夜照商人,意圖高價向軍中販賣漠北的汗血寶馬,兒臣拷問之下,那兩人承認,也是受了江國師的指使。”
“如今巫國和夜照交好,怎能容許這種貪財忘義的小人從中作梗,讓兩國產生不必要的誤會。兒臣請求,立刻拿下江淹及其同黨,嚴加懲治,給滄溟百姓一個交代,也替夜照使團洗清冤屈。”
巫王驚怒之下,猛地拍案起身:“此事當真?”
九辰道:“此事,戶部令使大人也可作證。”
跟在後面的戶部令使立刻提袍跪落,手中捧着厚厚一沓收據,稟道:“回王上,這是臣帶人從長林苑江國師居住的房間搜出來的,全都是他們從南市收購米糧的收據。”
在一旁侍候的晏嬰連忙呈送給巫王,巫王一頁頁閱完,臉色愈發陰沉。他命晏嬰遞給舒靖,道:“王子也看看這些東西。”
舒靖看完,仍舊難以相信,嘆道:“我以爲,國師是不食煙火的世外高人,沒想到,也是個俗人。”
江淹捏緊酒杯,嫉恨的盯着九辰。
九辰起身,大手一揮,衆銀刀死士立刻上前,將江淹按在地上,拿繩子綁了。
江淹奮力掙扎,高呼:“這是栽贓誣陷!”
兜帽下,九辰挑起嘴角,冷冷一笑:“國師拒不認罪,是想要你手下的三十多個商人來替你償命麼?”
江淹一驚,盯着那少年凜冽黑眸,似乎明白了什麼,認命的閉上了眼睛。
這場面太過慘烈,許多人掩袖側目,不忍直視。吳妃驚恐的睜大眼睛,瑟瑟發抖,如風中殘花。
此刻的巫王,卻震驚的盯着九辰手中的那把追星劍,神色一僵。
滿殿沉寂中,叮叮鈴鈴的寶石撞擊聲突然響起,如風鈴一般,歡快的在大殿裡穿行,和這緊張的氣氛十分不襯。
全身掛滿寶石的夜照國公主,忽然衝了過來,從後面緊緊抱住九辰,好像看見一塊鮮美的肥肉般,歡快的道:“我終於找到你了!”
百官立刻又倒吸了一口涼氣。
九辰皺了皺眉,想要扒開那隻手。
怎奈,這姑娘力大如牛,如狗皮膏藥般,緊緊貼着他,怎麼也扒不動。
御案前一片混亂,沒有人注意到,有兩個人,悄悄離案朝殿外走了。一個是子彥,一個是南央。
只有文時侯巫子玉,抿着一口酒,饒有興致的觀賞着這一場場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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