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貝商號昏暗的密室裡,刀槍林立,兇光暗藏。二十路商脈的負責人皆換上了乾淨利落的黑色夜行衣,手邊的几案上,擱着清一色的黑金長刀,燭火映照下,閃着爍爍寒光。
此刻,二十多雙眼睛,皆警惕而又略帶忌憚的盯着站在密室中央、那個突然闖入的錦衣公子。
震驚之下,立刻有人不滿的質問江漓:“身爲聯絡使者,你怎能隨意將不相干的人帶到這裡,若計劃泄露,你可擔得起這責任?”
“沒錯。萬一左相府帶着官兵悄悄尾隨在後,我們豈有活路?”
江漓正不知如何解釋,南雋目光陡然一寒,冷冷逼視着說話的那兩人,從喉間溢出絲冷笑:“幾日不見,我這少族長,倒成了「不相干的人」。還真是樹倒猢猻散、牆倒衆人推,世態炎涼,人心不古啊!”
他從容掃視一圈,絲毫不懼滿室刀光,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中,毫不客氣的坐到了密室裡唯一的主位之上,雙手扶着把手,往椅背上隨意一靠,脣角一勾,邪魅的笑道:“接下來,就讓我這個「不相干」的少族長,來猜一猜,諸位今夜將如何死去罷。”
“公子……!”
江漓聽得心驚膽戰,果然,方纔說話的那二人立刻拍案而起,目眥欲裂的盯着主位上的錦衣公子:“你、你這是何意?莫非,你真是南央那狗賊派來的奸細?”
其餘人聞言,紛紛將手按住了旁邊案上的刀柄,隨時準備持刀躍起,滿懷敵意的盯着南雋。有幾個人的眼睛裡,甚至帶上了恨意。
“哈……”
一陣戲謔的笑聲,驟然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中響起,十分不和諧。
南雋似乎覺得這場面有些滑稽,詫異的道:“何必如此緊張?諸位既願以卵擊石,賭上身家性命來行謀逆之事,我若真帶了官兵過來,諸位不應該從容赴死麼?怎麼看諸位此刻神態,倒像是十分怕死呢。”
室中衆人,皆是歃血爲盟過的,被他一激,皆露出勃然怒色。
“唉。”
南雋甚是無奈的搖了搖頭,道:“我先猜猜,巫王今夜大宴夜照使團,江族叔此刻,怕是已經帶着其餘十路負責人,僞裝成夜照使臣,陪舒靖王子去巫王宮赴宴了罷。江族叔有夜照國國師的身份作掩護,你們想要舉事,可方便多了。”
“按照規矩,這國師是要到御案前向巫王敬酒的。從御案到階下不過半丈距離,如果國師趁機發難,那巫王毫無防範,恐怕是凶多吉少。到時,你們帶人埋伏宮外,和江族叔叔裡應外合,趁亂殺入巫王宮,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能多拉些巫人爲西樑冤魂陪葬。此等壯舉,必將在史冊上載入重重一筆,以供後人瞻仰。”
二十人遽然變色,一人面露驚恐,顫抖着問:“你、你怎麼知道?”
南雋面露遺憾,攤了攤手:“這等圖窮匕見之策,連我這個有名無實、無力御下的廢材少族長都能想得到,巫啓治國多年,心機深沉,只怕比我猜到的更早。”
他悠然挑眉:“依我看,諸位也不必帶領族中兄弟去宮外埋伏了,這接應的信號,你們怕是等不到了。有這時間,倒不如好好的替他們選口棺材。”
“你――你休要在這裡胡言亂語、擾亂軍心!”
一人拔刀躍起,幾個箭步衝向主位,便欲砍向南雋。
江漓大驚,展袖擋在主位之前,喝道:“陸管事,你怎可對少族長不敬!”
陸一白主要負責西部諸國和巫國間的水路商運,是江淹一手調教出來的弟子,行事磊落、儀表堂堂,雖然才三十出頭,卻已在族中頗有威望。
昔時,陸江兩家曾指腹爲婚,在家人的影響下,陸一白從小就是把江漓當做未婚妻子看待的,只因後來巫國來犯、西樑城破,陸家家破人亡,這樁舊事才漸漸被人忘記。可陸一白的心中,卻從未忘記過江漓,在端木族立穩腳跟之後,他不止一次向江淹提起他與江漓的婚事。但因爲江漓一直隱姓埋名、跟隨在南雋身邊做聯絡使,這事兒才我一直擱置了下去。
此刻,見自己名義上的未婚妻子,如此維護一個背叛了本族的人,陸一白不由妒火叢生,紅着眼睛道:“阿漓,當年若非南央那狗賊騙取明姬公主信任,打開城門,西樑怎會國破?陸家與江家怎會家破人亡?什麼少族長,他爲了榮華富貴,攀附左相府,認賊作父,置明姬公主和整個西樑的血仇於不顧,是徹頭徹尾的混賬小人!到現在,你還要維護他麼?!”
“不!”江漓貝齒緊咬,目光顫動:“公子他不是這樣的人!”
啪、啪、啪――
有節奏的擊掌聲,緩緩響起。
南雋於半空高舉雙掌,拍完,脣邊溢出一抹寒笑:“陸掌事說的一字不差,我南雋就是這樣的人!今日,我來這兒也沒別的事,就是想送諸位最後一程。哦對了,方纔來的路上,我見這商號斜對面有家棺材鋪,十分合時宜,就自掏腰包、給你們每人都買了一口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材。諸位不必承情,也不必還錢,權當我這少族長的一份心意。”
舉事在即,衆人最忌諱說不祥之語,他卻如此肆無忌憚的玩笑戲言,詛咒衆人死去,密室裡的二十人忍無可忍,唰得亮出長刀,將主坐上的錦衣公子團團圍住。陸一白氣急之下,一把推開江漓,直接將刀逼至南雋眼前。
江漓被擠到包圍圈外面,只見密密麻麻的森冷刀刃,皆對準中間那抹錦衣,不由捂緊心口,驚恐至極。
南雋揚眉,淡然一笑,伸指彈了彈伸到他鼻尖的那柄長刀,泰然道:“陸掌事,若我沒有記錯,你的爺爺,是昔日西樑常勝將軍陸誠,忠君報國,立下戰功無數,後來,因爲不肯收取賄賂,得罪了西樑王身邊的佞臣常喜,被那常喜誣告貪污軍餉、假公濟私。西樑王聽信讒言,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給他,便將他貶去守城門,以致巫軍突襲,朝中無將。”
“你的父親陸秋山,繼承了陸家家風,剛正不阿,不懂阿諛奉承,別的考生都在給主考官送禮,他卻非要憑才華取勝,國試六次,五次落選,好不容易進了次殿試,沒想到,西樑國主竟命常喜來當殿試主考。常喜當着滿朝文武和其餘考生的面,嘲笑你父親衣着寒酸,登不了大雅之堂,你父親羞愧離殿,空有滿腹才華,最終,也只是在一個令使手下當個幕僚。”
“西樑城破時,西樑國主只顧自己逃跑,棄滿城百姓於不顧。你爺爺陸誠守着北門,不肯放西樑王離去,跪在馬前請西樑王留下來,和西樑百姓共存亡,沒想到,西樑王惱羞成怒,竟讓常喜一刀砍掉了你爺爺的頭顱。西樑城破後,你父親陸秋山帶領西樑遺民,隱匿在城內,晝伏夜出、四處擊殺巫軍,護送西樑王逃跑。誰知,那西樑王鬼迷心竅,爲了保命,竟在常喜的挑撥下,去巫軍帳前舉報你父親的藏身之處。後來,你父親被捕,拒不投降,被巫軍處以極刑。”
陸一白握刀的手,劇烈顫抖起來,牙關戰慄,吼道:“你住口!”
南雋逼視着他,譏諷一笑:“若你父親和你爺爺在天有靈,知道你爲了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國主,去赴湯蹈火、賭上性命,定會十分「欣慰」罷。”
陸一白淚流滿面,瞬間崩潰,再也握不住手中長刀。
南雋曬然,又將目光投向另一個麪皮細淨的中年男子,高聲道:“秦掌事,若我沒記錯,你的父親,是昔日西樑吏部的一個小小掌簿,雖官微言輕,卻老實勤勉,未嘗出過一錯。可就因爲他帶着你母親參加了一次宮中宴會,你們秦府便大禍臨頭。西樑國主覬覦你母親美貌,宴會結束後,竟命常喜暗施毒計,將你母親留在宮中,強行姦污。你母親不堪受辱,回府後,用一根白綾結束了性命。你父親敢怒而不敢言,忍辱負重,嚐盡冷嘲熱諷。”
那秦管事身體一僵,目中陡然流露出無限悲苦和恨意。
南雋冷然道:“若你母親在天有靈,知道你爲了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國主,去赴湯蹈火、賭上性命,定也會十分「欣慰」罷。”
黑金色的長刀,砰然墜地,年近四十的男人,被揭開傷疤,竟是蹲在地上,悲聲長哭。
南雋冷眼掃過圍住他的衆人,和他們手中的刀刃,道:“諸位都是西樑舊民,還需我一一歷數這些西樑舊事麼?當年,我母親以一國公主的身份,創立端木族,遊歷從商,雖有以商干政之嫌,可她最大的心願,是讓端木族成爲庇護自己子民的巢穴。西樑城破時,母親完全有機會逃出來,帶領端木一族報仇雪恨。可她沒有反抗,沒有逃走,反而墜下城樓、以死明志,就是希望你們能放下仇恨,好好的活下去。”
暗室裡的人,皆陷入沉默。一雙雙眼睛,呆滯而迷茫的望着主位上的錦衣公子。這些話,太過顛覆他們以往的信念,十年來,他們一直活在國破家亡的仇恨裡,從來沒想過放下仇恨會是什麼樣子,也從未想過放下仇恨。
他們日日被仇恨壓迫的喘不過氣,即使個個腰纏萬貫,也抵消不了那種痛苦。他們大部分人,都沒有成家立業,因爲他們知道自己以後都是要爲國仇殉身的,美滿的家庭,衣食無憂的生活,只會令他們愧疚難安,覺得自己對不起那些西樑亡魂。
說罷,南雋自袖中掏出一方白色絹布,於半空用力一揚,鋪於案上,鳳眸一挑,道:“這是我母親的遺物。勞煩諸位,在這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並當着我母親亡靈起誓,放下執念,再不談西樑舊仇。”
衆人一驚,本能的牴觸起來,剛剛鬆懈的手,又緊緊的握住了刀柄。
這時,密室頂部的木板縫隙裡,忽然漏下來一滴滴油膩的液體,伴隨着刺鼻的汽油味。衆人神色大變,只見南雋定眸一笑,神色錚然:“是我的同伴,正在上面澆油。哦,忘了告訴諸位,那金絲楠木棺材,我也給自己訂了一口。今日,若不能說服諸位放棄舉事,我便準備和你們一起燒死在這裡。”
說着,他以袖掩鼻,笑得涼薄:“今夜風大,待會兒這火一起,諸位恐怕沒多少時間思考。”
“你這個瘋子!”
不知是誰低聲咒罵的一句,衆人終於不能保持鎮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慮與恐慌之中。他們試圖去開密室的門,卻發現那門似是被人從外面鎖住了機關,任刀撬腳踢,根本打不開。
站在最外圍的江漓,卻陷入了更深的擔憂中,父親已隨舒靖王子入宮,南雋就算能成功說服這些人,誰又能阻止父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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