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和秘銀鑄成的房間中,元老們穿着肅穆的黑衣,卻如同菜市場裡的大爺大媽般吵鬧着。
好消息是元老們雖然吵起來,但起碼保留着基本的禮儀,至少沒有互相飆髒話。
對這種亂哄哄的場景路明非表示理解,秘黨的根源是兩千多年前的古典時代,那個時候貝奧武夫家族都纔剛剛誕生,很長一段時間,秘黨元老們的會議就是一邊痛飲蜜酒一邊擼起袖子把角杯砸在對方臉上。
從這個角度講,這些人還是有進步的,起碼他們不會在會議上動手了。
當然,也不是所有元老們都加入這場近乎於爭吵的會議。
貝奧武夫端坐在石椅上,雙手搭着扶手,眼皮垂下來,血色的黃金瞳光芒收斂,像個在午後葡萄架下昏昏欲睡的睏倦老人。
伊麗莎白的石椅對身材纖細的女性來說有些過於寬大,所以她並沒有把雙手放在扶手,而是攏膝側坐,雙手疊放在膝蓋上,狹長的眸子掃過衆人,睫毛慵懶地蜷曲着。
夏綠蒂則是再標準不過的貴族女性坐姿,從動作到髮型都一絲不苟,不過也不曾開口發言。
而除了這三位之外,路明非之前在披薩店裡見過的那位穿着西裝拿着佛珠的老人也在,他只是偶爾才說一兩句話,但言辭鋒利,寸步不讓。
此外,還有一個坐在背後繡着鳳凰的石椅上的老人讓路明非有些在意。
他看起來和那位拿着佛珠的老人年齡不相上下,都是那種某天一口氣沒捯上來就可以當場裝進棺材裡埋了也不顯可惜的年紀,區別在於他即便是坐着,也握着一支手杖。
路明非認識這個老人,弗羅斯特·加圖索,加圖索家的代家主,實際上的掌權者,卡塞爾學院最大的金主兼校董,同時也是愷撒的叔叔。
認識弗羅斯特,倒不是因爲路明非對秘黨和學院的權力構成感興趣,而是昨天愷撒特地跟他提起了自己的親叔叔,並且專門叮囑他在如果在元老會上遇到了他叔叔,並且他叔叔出言不遜,那路明非完全不用在意他愷撒的面子,大可以狠狠地羞辱弗羅斯特。
看愷撒臉上那副躍躍欲試的期待表情,路明非不得不感慨大家族裡險惡的人際關係。
弗羅斯特端坐在石椅上,手肘壓着桌面,戴着白手套的雙手五指交叉,一言不發。
路明非有點奇怪,弗羅斯特跟愷撒口中“傲慢可憎,目中無人”的形象似乎有點不符。
相比於元老們的爭吵,路明非倒是對面前這張石桌更感興趣一點,石桌是直接把岩石地面掏出一個大坑後用殘留的部分就地修飾而成,從這座“永恆的拉特蘭”建成之初就和石椅一起矗立在這裡,算是一件超過兩千年的古董了,邊沿已經在時間和一次次元老會的磨損下變得無比圓潤,表面痕跡斑駁。
路明非隨手在石桌上撫過,石桌裡刻畫的鍊金矩陣與他之間劃過的痕跡呼應。
修建這座教堂的工匠裡一定有鍊金術方面的宗師,整座拉特蘭大教堂的恆定鍊金矩陣最後都會彙總到石桌和石椅中,從某種角度而言,石桌和石椅就是這座教堂鍊金矩陣的控制中樞,石桌的鍊金矩陣核心裡沉睡着一頭活靈。
或許是因爲沒有權限的關係,隨着路明非指尖撫過,石桌鍊金矩陣核心中的活靈開始甦醒,朝着路明非傳遞來精神層面的低沉咆哮。
夏綠蒂美眸微張,貝奧武夫眉頭一動,昂熱鬍子抖了一下,三個人幾乎同時看向路明非——他們感受到了石桌中活靈的甦醒。
因爲剛剛甦醒,活靈的“咆哮”尚未被除了夏綠蒂、貝奧武夫和昂熱之外的人察覺到,但如果任由其膨脹,很快所有元老都會察覺到這種變化。
路明非另一隻手撫摸着七宗罪上的銘文,微光流淌,他以自身爲媒介,爲七宗罪中的活靈與石桌中的活靈構建了一條暫時的“橋樑”。
七頭活靈幾乎是爭先恐後地“涌”入石桌,石桌中剛剛開始咆哮的活靈被團團圍住,原本彷彿要在精神世界裡震天裂地的怒吼頓時化作低低的嗚咽。
它只是一頭三代種龍類的活靈,繭化後卵被當時的秘黨找到,製作成了拉特蘭大教堂裡恆定鍊金矩陣的活靈,此刻被七頭次代種級別的活靈圍在中間,幾乎要縮成一團。
悄無聲息地七宗罪上的銘文和這座大殿中的鍊金矩陣連接在一起——或者說,七宗罪暫時奪取了鍊金矩陣的控制權。
夏綠蒂瞪大眼睛看着路明非,路明非轉頭看向她,悄悄在嘴前豎起一根食指。
夏綠蒂猶豫了一下,微微點頭。
昂熱瞪了路明非好幾眼,路明非移開目光,不跟昂熱對視,假裝自己看不見。
“好了,都安靜一下,堂堂秘黨元老,現在像什麼樣子?”一直沉默的弗羅斯特突然開口,木質手杖和石質地面碰撞,發出空洞的“邦邦”聲。
在元老會裡,有三個人最具權威——昂熱、貝奧武夫,還有弗羅斯特。
前兩位是傳奇屠龍者,後者背後的家族則是現在秘黨中最強勢的家族。
昂熱和貝奧武夫沉默,弗羅斯特一開口,元老們便漸漸地安靜了下來——加圖索家在秘黨中人緣不太好,但沒人能否認他們的富裕和強大,以及這些年在屠龍事業上的海量投資。
“關於七宗罪的歸屬,與其爭論不休,不如大家一個個提出方案,讓所有人來表決,”弗羅斯特開口道,“如何?”
元老們猶豫了一下,紛紛點頭,雖有幾個不情願也拗不過大多數人。
“加圖索家先來吧,”弗羅斯特打斷了所有人,自然也當仁不讓地第一個提出方案,“經過學院的彙報,七宗罪是S級新生路明非從青銅與火之王的尼伯龍根‘白帝城’中發現並取出的。根據秘黨自古以來的規定,即便是在學校行動中,對某件珍貴物品的獲取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的專員,其所屬家族對此物品有優先分配權。”
“路明非專員以一己之力在白帝城中發現並帶出七宗罪,自然符合‘決定性作用’的標準,按照慣例,他的家族至少應該擁有七宗罪中一到兩柄武器的所有權,”弗羅斯特目光掃過所有人,“諸位沒有意見吧?”
元老們參差不齊地點頭,疑惑地看着弗羅斯特——加圖索家的人在利益方面從來都是寸步不讓,怎麼突然開始樂於助人,幫別人說話了?
路明非不禁挑眉——弗羅斯特這是在賣什麼藥?在無論愷撒還是校長口中,他都不是這麼講道理的人啊。
“不過,”弗羅斯特話鋒一轉,“路明非並沒有家族,雖然他的高祖父路山彥曾經是秘黨中獅心會的高層,但並沒有留下家族,死後他的直系後代也沒有留在秘黨。雖然幾十年前有路麟城這個路山彥的後人以秘黨成員的身份進入卡塞爾學院進修,但這些年來信息稀少,連我們這些校董都不知道他做了什麼,缺乏貢獻,不能算是秘黨家族之一。”
路明非微微眯起眼睛。
“因此,我提議,把路明非家族保留一柄武器的權力,轉移給卡塞爾學院,”弗羅斯特圖窮匕見,“並且考慮到卡塞爾學院有昂熱和弗拉梅爾導師坐鎮,具備完備的安保系統,可以讓卡塞爾學院保存兩柄甚至三柄七宗罪中的武器。”
這時其他元老們才反應過來——弗羅斯特是想通過路明非,讓卡塞爾學院獲得儘可能多的七宗罪,而加圖索家作爲卡塞爾學院最大的校董,最後得到最多好處的肯定還是他們。
“我反對!沒有家族這個權力就該作廢,哪有轉移給卡塞爾學院的道理?卡塞爾學院算什麼家族!”元老中當即有人厲聲反對。
“沒錯,最多由卡塞爾學院保留一柄七宗罪以做研究,哪有把將近一半七宗罪都放在卡塞爾學院的。”
伊麗莎白目光流轉,開口道:“我贊成,從白帝城中取出七宗罪,完全是卡塞爾學院的手筆,並沒有其他家族出力,卡塞爾學院應該得到更多的分配權。”
“荒唐!秘黨是卡塞爾學院的後盾,沒有秘黨,卡塞爾學院能發展到現在的規模嗎?卡塞爾學院拿到的東西就交給學院分派,那究竟是學院是秘黨的,還是秘黨是學院的?”最開始對路明非發難的中年元老呵斥道。
“從最近幾年的數據來看,學院處理的龍類事件在秘黨處理的所有龍類事件中,佔比至少有百分之七十七。”弗羅斯特淡淡道,“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三裡,難度排入前列的事件大多數都是由貝奧武夫家族解決。”
“哦對了,這還沒算某些家族虛報的事件,如果把水分擠幹,這個數據會對在座的某些人而言會更加的……犀利,說不定學院得分四柄。”拿着念珠的老人適時補刀。
在這一刻,校董們瞬間同仇敵愾起來。
校董之外的元老們大多面色難看,只有貝奧武夫依舊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看到了吧,明非,”昂熱低聲道,“校董會可不會在元老會上吃癟,你安心看着就行了,元老會什麼都拿不走……”
路明非並沒有回答。
昂熱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擡頭看向路明非,正好看到七宗罪立在路明非身邊,表面的籙文一層層地從高到低亮起來,如藤蔓般蔓延。
“各位,”路明非朗聲開口,面帶笑意,聲音並不算大,卻在整個大殿裡迴盪不休,“我也說兩句。”
“路明非,你在幹什麼!”元老們也發現了七宗罪的變化,當即有人大喝,“這是元老會,注意你的言行。”
“第一,這場元老會太無聊了,比我想象得還要無聊,我已經在後悔沒有帶一部PSP來了。”路明非吐槽道。
“放肆!太放肆了!昂熱都不敢用這種態度跟我們說話,”一個面容方正,絡腮鬍子的老人站起來,滿臉怒容,“元老們會在會議結束後討論對伱的處罰,現在你立刻出去等待懲處。”
貝奧武夫看了那個老人一眼,語氣莫名:“加奧朗,多給年輕人一些說話的機會嘛,元老會已經很久沒這麼生氣蓬勃了。”
被叫做加奧朗的老人難以置信地看了貝奧武夫一眼,不明白爲什麼這位連下屬敢頂一句嘴就將其打趴在地上的嗜龍血者突然就開明和藹了。
“第二,”路明非居高臨下,目光掃過每一個元老的臉和胸前的族徽,“弗羅斯特元老剛纔說,家族纔有權力擁有七宗罪的保留權,那麼好,我宣佈,我,路明非,在秘黨建立路家,作爲獨立的家族存在!我一人,就是一個家族!”
“小輩,這裡不是你放肆的地方!”被路明非懟過的中年元老緊跟着起身,對路明非怒目而視,“滾出去,聽候元老會發落!”
昂熱目光微變,正要開口,只覺得一股令他都汗毛倒豎的氣勢如同某種惡龍般從身邊節節升起。
“哈!”路明非露出一個意味難明的狂放笑容,擡手一掌,重重地拍在七宗罪上!
立在地上的劍匣劇烈地顫抖起來,這套青銅與火之王鑄造的究極兵器像是突然活過來了,彷彿有心臟在匣中跳動,而且不止一顆,是七顆心臟、七頭活靈、七柄刀劍同時復甦。
劍匣如扇子般朝着兩側打開,露出七柄猙獰的刀劍,刀劍在匣中震鳴,七種恢弘浩大的刀劍鳴響同時升騰起來,有的如洪鐘,有的如擊鼓,有的如戟林劍叢錚然而響,有的如同萬里長河在山岩絕壁上咆哮怒觸。
大殿裡的鍊金矩陣被七宗罪揮斥着,將聲音擴散到每一個方向,彷彿這些聲音是從地面、從穹頂、從四面八方的牆壁、從無處不在的空氣中響起,一座古代士兵廝殺、飲血的戰場從七宗罪上站起來,以無可匹敵的決絕姿態充斥了整個大殿。
世界上最大的樂器是管風琴,它往往與教堂或音樂廳共生,數千根金屬製成的發音管至少需要一面牆來承載,而七宗罪征服了大殿的鍊金領域後,每一面牆壁都成了它的發音管。
七宗罪不止是一套兵器,還是一套樂器,一套世上最暴虐、最囂烈的樂器,有資格奏響它的只有絕世的暴君,而聽到的人都要跪受雷霆君恩。
奇特的力量從七宗罪上擴散開,這不是鍊金領域,因爲七柄刀劍都沒有出匣,充其量只能算是活靈釋放的精神領域。
路明非大力拍擊着七宗罪,恢弘之音愈發盛大,元老們只能感覺到四面八方都有大力向着他們擠壓,像是突然被投入深水中,巨大的水壓無處不在,血液像是要倒涌迴心髒。
七柄刀劍震動、咆哮着想要躍出長匣,但沒有路明非這個主人拔出來,它們也只能不斷地怒吼。
隨着路明非拍擊七宗罪,大殿中的壓力愈發巨大,元老們視野中站立着的少年身影漸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頭矗立在荒原、火焰和鏽蝕兵器之上的黑龍,龍大到無法用語言形容,祂在雲中低下頭,黃金瞳就是太陽。
“啊——!”中年元老最先支撐不住,驚恐地大喊一聲,猛地朝着路明非跪倒,隨着跪伏在地上,他所承受的壓力消失。
又有一個坐着的元老猛然起身,動作之劇烈像是要用這種方式把自己從腰部撕開成上下兩截,從石椅上起身後,他也朝着路明非跪倒。
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
夏綠蒂、昂熱、伊麗莎白、貝奧武夫和拿着念珠的老人在七宗罪的領域中得到了“赦免”,並沒有受到這種能把人逼瘋的壓力,但他們依舊能感受到自己身處在一個恢弘的“領域”之中,壓迫感撲面而來。
三位老人是真正的屠龍者,這種壓迫感並不能對他們造成太大的影響,他們難以置信地看向路明非主要是驚異於他的血統和行動,而夏綠蒂和伊麗莎白是真的在七宗罪的壓迫感中面色發白,手腳冰涼。
當路明非第十九次拍在七宗罪上時,金屬的烈鳴已經變成了疊加在一起的龍吟,除了被“赦免”的五人之外,只有兩個元老還硬撐着沒有跪倒,額頭青筋繃起,脖頸血紅。
一個是弗羅斯特,另一個是站起來呵斥路明非,被貝奧武夫叫做“加奧朗”的元老。
“路明非,你欺人太甚了!”加奧朗怒吼着跳上圓桌,朝着路明非衝過去,在這一瞬間的過程裡,他體表隱約浮現出鱗片,渾身染上青銅般的顏色。
血統精煉,加上言靈·青銅御座,讓他暫時衝破了領域的壓制,有了朝着路明非衝殺過去的資格。
他沒有貝奧武夫族人對龍血的抗性,精神穩固程度也無法和七源質媲美,因此血統精煉對他而言是有着一定副作用的,但他已經無法忍受這種羞辱了,寧可付出代價也要殺了路明非。
加奧朗在圓桌上高高躍起,青銅色的身軀如同一支投出的戰矛,以無可匹敵的氣勢朝着路明非墜落,他曾用青銅御座扼死了一頭人軀的四代種,撕開它的喉嚨,沐浴灼熱的龍血。
被迫跪在地上的幾位元老也紛紛擡起頭,不約而同地使用了家傳的血統精煉技術,力量如同岩漿般在體內奔流,七宗罪帶來的壓力無法再成爲枷鎖,他們要緊跟着加奧朗殺了路明非,挽回元老的威嚴。
路明非握住“暴怒”,這柄有活靈的斬馬刀狂熱地睜開刀柄末的眼睛,一團形體不定的狂亂刀光從匣中爆出,路明非信手揮舞,暴怒如同一條巨龍伸出的利爪,凌空拍在加奧朗的身上。
暴怒與加奧朗接觸的瞬間,懸浮在微光中的塵埃彷彿靜止了一瞬間,旋即加奧朗像是一顆被擊中的棒球般倒飛出去,砸在大殿的牆壁上,蔓延出幾條細小的裂縫。
暴怒的出鞘讓壓力陡然增大了好幾倍,弗羅斯特驟然跪倒。
幾位擡頭精煉血統的元老望着路明非手中狂亂的刀光,默默地把頭低迴去,血管裡翻涌的龍血重新安靜。
路明非俯瞰着跪伏的元老們,隨手把暴怒插在地上,伸手按住錚鳴的七宗罪,龍吟之聲立止,大殿霎時間轉爲寧靜。
昂熱、貝奧武夫和拿着念珠的老人同時看向路明非,滿臉蛋疼。
雖然他們對年輕人的剛烈也不是沒有預見,但也着實沒想到路明非能剛烈到這種地步。
伊麗莎白以手撫胸,夏綠蒂渾身發軟,坐在石椅上,怔怔地望着輕撫七宗罪,俯瞰着元老們的路明非。
龍吟消失之後,大殿裡只剩下路明非平淡如水的聲音。
“現在,還有人有意見嗎?”
……
拉特蘭大教堂幾公里外。
“不得了不得了,這就是七宗罪的力量嗎?隔了這麼遠還是讓人心悸,”年輕人站在老人身邊,黃金瞳閃爍,“難怪諾頓是最像那位陛下的君主,不止性格,連力量也有點像啊……”
“準備好吧,時間到了。”老人輕聲道。
遠處天際,幾枚巡航導彈裝載着鑽地彈頭飛掠而來,目標是矗立在林間的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