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除夕併爲一日,實屬數年罕見。
更罕見的是林夕皇帝竟攜白顏皇后除夕夜沿縹緲城中軸大街賞花燈,當浩浩蕩蕩的金吾儀仗打着万俟皇旗貫穿整條中軸大街時,帝都百姓紛紛跪拜,將所有的狂熱與忠誠獻給了這短短几年就將夢陽變得如此強大的皇帝。十二匹鬃毛火紅的駿馬噴吐着一尺餘長的熱氣,拉着猶如一座華貴小宮殿的馬車,邁着整齊的步子向前平穩小跑着。馬車後是代表着夢陽最強戰力的風雷驍騎,帝國花重金打造的堪比極北蠻族轟烈鐵騎的重騎兵,在對梵陽的奔襲戰中嶄露頭角,屠城十萬,更屠破了梵陽人的膽氣,蠻族轟烈鐵騎戰力無雙,有騎兵中的皇帝之稱,今後令天下膽寒的不止是蠻族人的鐵騎,更有夢陽的風雷。
風雷騎統領夜青山披甲提槍,緊跟在皇帝馬車後,隱在頭盔陰影下的眼睛狼視鷹顧。
“緊跟在咱皇帝馬車後的就是夜青山將軍!”
“看,那就是咱夢陽最強的將軍,風雷騎統領夜青山大人!”
“夜將軍,等我長大了,也要加入風雷騎,跟您征戰天下!”
……
……
他聽見跪拜在路邊的年輕人在興奮喊叫,狂熱議論着,除卻帝國至高無上的林夕皇帝外,他就是最受夢陽年輕人推崇拜的人了。夜青山無聲地笑了笑,挺起胸膛,志得意滿。
夜明山,看到了麼?分家人不比宗家差,你自詡風骨,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我甘當走狗,青雲直上,幾大諸侯王中,申氏,梁氏,豐氏,淩氏,皆氏族全滅,不留一人,唯獨夜氏得以留存一脈,不令祖宗蒙羞,不讓血脈斷絕。
是非功過有青史,死後斤兩論閻王。
夜明山,你死了,我不好再和你爭什麼,但是,今後史書上定會有我夜青山濃墨重彩的一筆,而你夜明山,只會被一筆帶過。
已統掌夢陽帝國大半兵權的風雷統領昂首闊步,手中鐵槍斜指而下,身後大麾被烈風掀起,獵獵作響,身下披了馬鎧的戰馬桀驁威武。轟烈騎與風雷騎並稱當世兩大悍騎,但家境殷實的万俟氏花費重金打造的風雷騎比寒酸的蠻族鐵騎更威武雄霸。
夜青山瞥了猶如宮殿的馬車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落寞。
馬車中,本該盛裝出行的白顏皇后只穿着簡單的綾羅裙袍,清冷的眉眼透過馬車的簾子看向外面的繁華燈火,天邊突然炸裂開一片絢爛煙火,她蒼白的臉上被映出色彩變幻的火光。她定定地看着煙火升起又炸裂開來,綻放出一朵朵極盡絢麗的花朵,然後歸於寂滅,她嘴脣微微張開,眼睛一眨不眨,像第一次看見煙火正值豆蔻青澀的小姑娘。事實上五百多年的歲月流淌沒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清秀美麗的容顏與二八年華的少女並無區別,唯獨眼眸裡飽經歲月的滄桑感令她時常有一種不屬於這世間的錯覺。
端坐馬車中的皇帝瞥了她一眼,扭過頭拉開簾子,沉聲下令:“今夜煙花不準停,放一夜!”
白顏轉過頭,清冷的眸子柔軟了些,緊接着,綻放出一個盛着暖意的微笑。
“你笑了!”林夕皇帝輕聲說道,“六年來,你第一次對我微笑。”
她沒有說話,只是繼續看着漫天煙火。
“你高興就好!就算把這座城點了,我也在所不惜。”皇帝輕笑一聲,緩緩搖頭,好似自嘲,“古有帝王烽火戲諸侯,只博佳人一笑,我只能給你漫天煙火不息,莫要怪我小氣。”
皇后神情怔了一瞬,眸眼有些失神。
當年那叫万俟流年的人一無所有的時候,他只是朗聲笑着,捧着一個幾文錢就能買到小玩意對她說,“窮,只能買得起這東西,別嫌棄。”她笑着收下,小心收藏,滿心歡喜。
待他一路連蒙帶騙再加點好運氣賭幾盅銀兩發了點小財時,他頃刻間就花得乾乾淨淨,給她買值錢的金銀玉飾,買好看的袍服。他看她妝容一新,笑容燦爛說道:“錢不多,全花完了,只能買這點東西了,別嫌棄。”
每次都是他有點小錢攢了點銀兩就花得一窮二白,連吃飯都成了問題。而另一個年輕人,更沉穩成熟的皇甫景瀾總是冷着眼看万俟流年的小把戲,他看不慣他的幼稚和衝動,看不慣他有了今天不管明天的享樂做派。
那時候跟着万俟流年和皇甫景瀾離開覓露森林來到人世間,總覺得万俟流年像個心性活潑的弟弟,只要她開心,不管什麼事都會毫不猶豫去做,而皇甫景瀾更像個諄諄教導的兄長,告訴她人世險惡人心不古,要小心防備。一個像熱情跳動的火焰,一個是沉穩盤亙的冰山,就像兩個極端。
若真要她選擇一個的話,她會選擇万俟流年,那總會變着法子讓她開心的年輕人,一直都盡其所能地將他擁有的最寶貴的東西保無保留地獻給自己,從幾文錢一個的木偶糖人,到幾十兩銀子的鐲子裙袍,到一座瑰麗繁華的城闕,一個以她名字命名的天下……
她記得那時只是說,咒術師被世人以爲是妖術,是不詳的邪術,因此咒術師很容易被世人迫害,寥寥無幾的咒術師生存在南方一望無際的神秘森林中。
皇甫景瀾皺着眉頭說,那就一路當心,跟緊我們,別隨意使用咒術,別讓人發現。
而万俟流年握緊拳頭敲得胸脯咚咚響,豪情萬丈地說,他要讓這天下以夢梵命名,要讓世人奉你爲神。
皇甫景瀾冷笑,斥了一句異想天開。
万俟流年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很認真地說,要做天下的皇帝,要建立夢梵皇朝,要把這座天下送你。
猶如誓言的話語,沒有豪氣萬丈的陳詞,沒有握拳高呼的慷慨,像泉聲叮咚淌過,鳥雀振翅飛掠的輕柔蜂鳴。
那時候她只覺得,就算万俟流年說要殺了天上的神,她也會深信不疑。
這天下終究還是沒能以‘夢梵’命名,一分爲二,夢陽與梵陽。
成爲帝王的万俟流年與皇甫景瀾終究抱着遺憾死去。
現在,這個同樣有着‘万俟’姓氏的年輕人,正做着與先祖一樣的事情啊,沒有野心,沒有狂熱,只是想捧起這座天下讓她能笑一笑而已。
脾性與万俟流年如出一轍,竭盡全力將自己能擁有的最好的東西,毫無保留地獻給她。
不管她喜不喜歡想不想要,這份真心她不忍隨意撫了。
“嘭——”一朵巨大華麗的煙火炸開,這朵煙花比先前的都要大而豔麗,火光是耀眼炫目的銀白色,炸裂開來的煙火沒有消散掉,反而一生二,二生三,層層遞進,愈燃愈盛,猶如星火燎原,點燃了整片夜空。
皇后目光滄桑,望着漫天絢麗,喃喃自語:“流年逝去了誰?”
車乘停了下來,風雷騎統領雙手抱拳單膝跪地,沉聲道:“陛下,沁水園已到,請陛下與皇后娘娘移駕。”
林夕皇帝提袍起身,琉璃龍翔袍在盛大煙火的照耀下璀璨奪目,即位已七年,這年輕的皇帝已擁有帝王威嚴,舉手投足間都帶着無可匹敵的至尊之意。
他走下馬車,兩列高舉着万俟皇旗的武士夾道跪伏,天邊的煙火之光落在他們明亮的甲冑上,彷彿他們整個人都是鋼鐵鑄成般堅硬沉着。
皇帝沒有兀自向前走去,他落腳下馬,緩緩轉身,對皇后揚起手,眼中笑意盎然,氣運潰散而顯得死氣沉沉的臉上有了些許生機。
白顏皇后怔了一瞬,莞爾一笑,蓮步輕搖,將手放入皇帝掌心,任他牽着走下車乘。
他們比肩而立,周圍滿是忠誠的武士,天空綻放着絢麗的煙火,將星光披戴在肩,好似降臨人間的神祗。
這是皇帝與皇后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盛裝出行。
跪伏在地的夜青山低垂頭顱,心中苦澀更甚。
不止一次覺得這女人是禍亂蒼生的妖孽,夜明山當初爲了這個女人,將當時還是左丞相凌風烈的女兒降爲妃,不顧家族長老和凌國公凌風烈的竭力反對,硬.立這個女人爲王后,剝去已經四歲的夜淵鴻夜國世子之位,立夜星辰爲世子。
七年前,林夕皇帝爲了這個女人,殺了夜氏全族,不管不顧擄了自己臣子的妻子作皇后,儘管皇后態度淡漠,連個皇子皇女也未降生,可皇帝偏偏爲她癡迷,甚至要爲她鞭笞天下。
這等禍水紅顏,豈能留在世間?
可他又怨恨不起這女人,她從來都未開口要過什麼,淡漠得像神仙,可癡迷她的人都心甘情願爲她付出一切。
看到皇帝難得展露笑顏,顯然心中欣慰,夜青山看着被皇帝挽着手的白顏,真想衝上前去一劍刺死她,然後對着她的屍體問一句:就忘了你夫君就是被這皇帝殺死?就忘了你的兒子現在還逃難在外?
可他不敢,林夕皇帝給了他一切權勢,地位,財富,也能輕描淡寫將之收回,讓他重新變成一條家破人亡的流浪狗,他只能乖乖爲皇帝,爲帝國盡心盡力盡死,做一隻忠犬。
他突然一凜,猛地擡起頭,視線與皇后那雙清冷的眸子撞上,他趕忙低下頭,生怕心思被這高深莫測的女人看穿。
在煙火的間隙中,他隱約聽到了一聲輕笑,而那雙清冷的眸子仍未挪開視線,在凝視着他。
皇帝循着皇后目光望來,呵呵笑道:“風雷將軍辛苦了,我出行一趟,有勞風雷鐵騎。”
“陛下言重,末將職責所在,萬死不辭!”夜青山沉聲答道,他仍是低着頭,因爲他感覺到白顏依然在看着他。
猛地,他感覺像有一隻飛鳥竄進了胸膛,又像被迫灌進了一大口冰水,渾身顫抖,片刻後,舒泰如常,那股奇異的感覺來得突然去的也突然,可他清晰地感覺到白顏對他施了法術。
“將軍莫要擔心,不礙大事。”白顏皇后輕聲道。
夜青山明白,這話是對他說的,君臣尊卑有別,他無法質問,只能硬着頭皮沉聲道:“謝皇后娘娘關心!”
皇帝領着皇后朝沁水園深處走去,這座隸屬於皇族的林園被點綴一新,四季常青的樹上綴滿通紅的小燈籠,無數侍女僕從恭敬而立,站在暗處屏息,生怕叨擾到天之驕子般的兩人。
白顏腳步停了下來,纖細的手從皇帝掌心滑落。
皇帝轉過頭,看着落後一步之遙的皇后,看着她絕美動人的身姿,一步之遙,像隔了整條銀河。
他嗓音沙啞迷惘,輕聲問道:“夢梵?”
皇后的目光突然迷離起來,她的目光像是穿越了三百年歲月,猶如三百多年前在覓露森林裡的那一場初見,她尚天真單純,他尚一無所求。
她突然淚流滿面,卻嘴角帶笑,斂袖欠身施了一個萬福,接着走上前來,張開雙臂擁住了皇帝,用淡漠如冰的白顏絕不會說出口的嬌柔嗓音,細膩溫柔地輕聲喚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