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正能感覺到夜星辰變了。
不只是對她的感情變了,就連整個人,也變的與在尚吉城時大相徑庭。尚吉城剛見面時,這個穿着淡紫色袍子,胸前繡了一朵蔚藍風信子的翩翩公子安靜,柔弱,帶着一觸即碎的美感,那雙珊瑚紅色的眼睛晶瑩剔透,纖薄的脣彎起動人的笑。她承認,那時候第一眼就被夜星辰的笑容迷住了,驚鴻一瞥般的對視後,她就徹底將那張精緻如神的面龐刻印在腦海中。
她是堂堂一朝皇女,怎會不顧身份隔三差五爬上牆頭去找尋一個商賈子弟?士農工商,最末流的商賈世家,就算家大業大富可敵國,與高高在上的皇族仍是隔了天塹鴻溝。她猶記得在尚吉城爲幾個包子一碗蓮子粥被小販刁難,夜星辰一腳踹翻了小販帶她跑了,他們跑得飛快,就像在飛行般,伸出手指間流淌着沁涼的風。他們晚上翻過牆,挽着手遊蕩在尚吉城最熱鬧的大街小巷,被追趕得跳進甲秀湖中。她要離開尚吉城回皇宮,夜星辰手裡攥着要送她的戒指,被鬼部武士拾掇得悽慘,攥着她的手死不鬆開,要她等着,一定會來帝都找她……
可是現在他到了帝都,爲何再也找不到那時在尚吉城時的感覺?他明明可以隨意出入皇宮,爲何不來找自己?父皇賞賜他的府宅與皇宮不過隔了一條街而已!爲何他秀美的面龐上覆了一層冰冷,那股柔弱,惹人憐惜的脆弱消失了,轉而是一名腰間佩刀,神情淡漠平靜的將軍模樣。
在廟堂上時,他一眼掃過,目空一切,甚至在她身上也未作太多停留,侯門深似海,明明那些廟堂上的權貴都是在算計他,想拉攏他得到更多好處,只有她是爲他真心真意着想,爲何他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爲了他,她甚至不顧皇女鳳儀天下的形象,執意扎着不合規矩的馬尾辮上朝,就是爲了讓他一眼就能看到自己!
而且那雙晶瑩剔透的珊瑚紅色眸子,何時變得猩紅渾濁?與他對視,竟驚得自己一身冷汗。
寧正百無聊賴地踢着腳下石子,在宮院的青石板上兀自玩着跳格子,那束馬尾辮隨着她跳動的節奏飛揚着,在冬日暖陽下閃着金子般的光澤。
昨天父皇剛頒令誥敕天下,大哥和三哥過完年就要去封地就藩,一個睿王,一個靖王,皇甫氏祖訓,除過歲末例行進京面聖,其餘時間兩王不得見,也就是說,過完年,大哥三哥就藩,二哥做太子,他們兄妹四人今後除了過年外,再不能團聚了。
還有郭爺爺,竟招呼不打就告老還鄉,新上任的御前總管大太監白洪連白公公交給她一封郭爺爺的留信,信中寥寥數句:願寧正公主安康,老奴風燭殘年告老還鄉,來世再伺候殿下。
星辰也是,從沙河洲回來後,一直在忙着事情,連他影子都找不着。
好像這些時常陪伴在她身邊的人,一下子就全都各奔東西了,而且是那種今後再也找不着的分離。
“真是的——”女孩仰起頭,迎着冬日溫暖柔和地太陽,撅起了嘴。
他不來找自己,那就去找他不可以麼?要是他真的很忙,那就呆在一旁看他忙,最好能幫他一下,抄個字啦整理個文書啦端茶倒水也未嘗不可呀,這樣也就能光明正大找到理由賴在他身邊。
女孩顯然被自己的小聰明逗樂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樂不可支,笑着笑着,她風鈴般輕揚的笑聲就弱了下去,臉上本該是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漸漸落寞下去。
她堂堂一朝公主,鳳儀天下的女子,何時竟變得如此……卑微。
彷彿心裡裝了夜星辰後,就再也容不下別的人和事了,甚至那份貴爲皇女身爲女子的高傲輕靈都統統化解。
就像墮入了塵世的泥沼中,愈掙扎,陷愈深。
寧正躡手躡腳甩開一直盯着她的宮女,自從上次擅自出宮跑到尚吉城玩兒後,身邊總有這樣的小尾巴,生怕她再消失惹得宮中大亂麼?
對皇宮秘道再熟捻不過的寧正機巧地閃過所有金吾衛,從小就跟二哥把皇宮裡所有秘密通道走得熟門熟路,其實她看起來是個文文靜靜的姑娘,其實骨子裡瘋着呢!要不怎麼能做出兀自一人離宮出走的行徑?
來到北辰將軍府門口,兩名守在門口的持戟武士魂不守舍,直欲跪下行禮,被她輕描淡寫擺手作罷。
她仰視着府門牌匾上燙金大字‘北辰將軍府’,問道:“你們將軍在麼?”
“回稟公主殿下,將軍剛回來!”
“他最近忙什麼呢?”
“屬下不知,好像是與幾位大人物會面!”另一名武士答道。
“應酬麼?”寧正喃喃自語,星辰明明是不喜歡官場上的虛與委蛇花言巧語的,與這幫眉毛都是空心的老狐狸鬥智鬥謀,累人累心,還不能掉以輕心,說不定稍不留神就被套進去。
讓你當這個從四品的將軍,究竟是好是壞?星辰,你還是我熟識的星辰麼?
寧正踏進北辰將軍府的大院中,迎面看見那渾圓矮胖得小五,胖小五揮着手興高采烈叫道:“嘿,寧正殿下!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是來找少爺的?您跟我去客堂坐坐,少爺談完事就來!”
他前幾天在沙河洲受的傷還沒好,這一揮手一蹦跳就扯得筋骨生疼,賤豔的燦爛笑容變得呲牙咧嘴,頗爲滑稽。
寧正掩嘴輕笑,心情好了些。
小五略帶瘸拐,領着寧正去了客堂,招呼下人端茶上點心,點起地龍火盆,生怕把這個帝國最受皇帝寵愛的公主怠慢了。
寧正掰了一小塊雪山梅送入脣邊,輕咬一口,她其實不餓,只是想找點事兒做。小五看到她略顯低沉的樣子,斗膽坐在寧正旁邊的椅子上,一身肥肉塞得滿滿的。他咧嘴笑道:“殿下莫非有心事?”
她想搖頭說沒有的,可話到了嘴邊,又只是悶悶地點了點頭。
“是因爲我家少爺?”
她再點頭。
她最近煩惱的事兒並不少,幾位哥哥封王就藩當太子,想必大哥會恨二哥一輩子吧!二哥成了太子後,也跟變了個人一樣,刻板,沉着,不再對她笑,與那枯坐百年孤禪的和尚一樣。郭爺爺又莫名其妙不見了,想必這輩子都不會見到了。星辰整天都忙忙碌碌的,連見一面都艱難,明明那時候約定,他來帝都做一番大事,就是爲了跟他在一起,光明正大,堂堂正正,門當戶對的在一起,誰知道會是這種境況。本來馬上就過年,該是熱鬧開心的時候,可她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其實罪魁禍首就是夜星辰!女孩氣鼓鼓地想道,幾位哥哥分道揚鑣了,郭爺爺離開了,她都能忍,唯獨夜星辰疏遠她了不能忍。夜星辰就像一個港灣,她這一葉小小扁舟不管遇到多大風浪,只要能藏身在港灣中,就算波瀾滔天她也不在意,可現在連最後的港灣都崩塌離析,她又該何去何從?
小五撓了撓頭,“其實我也感覺少爺不太對勁了,他變了,以前少爺是個挺優柔善感的人,心思細膩和女孩差不離。可自從他恢復記憶後,性情就慢慢變了,興許是夢陽的事對他印象太深,沒法忘卻,夢陽的林夕皇帝當年可是滅了他全族啊,他母親現在還被林夕皇帝囚禁在夢陽皇宮中,他又被流放到極北草原好幾年,能活下來實屬不易,現在好不容易坐穩了北辰將軍的位子,報仇漸漸能看到希望了,少爺也是拼了吧!其實我也想少爺能跟尚吉城時一樣,無憂無慮,什麼都不知道,就算活在仇敵給他的謊言裡,能活得滋潤也不算太壞。可是啊,少爺又不是那樣真能放下一切的人,國仇家恨一整個壓在他一人肩頭,誰看了都揪心,少爺不喜歡跟這些帝都老狐狸扯皮,可沒辦法,不跟這些人打交道,以後很難在廟堂裡說上話……”
“少爺這段時間把你冷落了吧?其實我和六子也是,少爺在計劃什麼事情,連我和六子都沒告訴,他其實不是想瞞着咱們,只想一人肩負而已,他籌劃的事情太龐大了,誰捲進去誰倒黴……看起來是不把咱幾個當回事,其實啊,少爺歸根到底還是爲咱們着想的。”
寧正悶悶地聽着,喃喃自語:“幹嘛非要一個人承擔?多個人幫你不好麼?我是梵陽的公主,可我今後也是你的女人,就算你要把梵陽弄得底朝天,就算你要舉世爲敵,我也會和你站在一邊,幹嘛連我都要瞞着……”
“嘿嘿,男兒建功立業,兒女情長,本來就不可兼得。等着吧,等少爺的事忙完了,您和他好好談談,少爺肩頭的壓力挺大的挺大的其實……我給下人說了,那幾個帝都老狐狸走了,就讓少爺上這兒來找您!”
寧正點點頭,囁嚅着嘴中那一小口梅花糕,半個巴掌大的點心竟被她吃了小半個時辰——她只是想找點事做罷了。
一個侍女匆忙跑來,伏在小五耳邊說了點什麼,小五仰起白胖面頰說道:“少爺馬上就過來,我就先出去……”
寧正看着一瘸一拐的小五離開,伸手攥緊了衣角,心臟怦怦跳着——終於要見着他了麼?
不一會兒,庭院的陽光下,那俊美如神的年輕男子沐浴在陽光下,冬日柔和地太陽將他周身都勾勒出一圈金邊,他腰間佩刀,大步流星,消瘦頎長的身軀挺拔似劍,簡直就是這世間最完美的男子。
她站起身迎上去,陰雲密佈的臉上終於展露出了笑容,她張開雙臂,像一隻凌風起舞的鶴,要將夜星辰環抱進她的雙翼中。
只見她朝思暮想的人兒在她幾步遠外停下,面無表情,紅得像炭火的眸子平靜地看着她,目光與她眼睛交匯一瞬就錯開,看向別處去。
“你怎麼來了?”夜星辰淡漠地問道。
寧正已經舉起一半的雙臂在半空中頓了一瞬,然後悻悻地落下,“我想你了……就來了……你在忙麼?”
“不是幾天前剛見過麼?”夜星辰微微側了下腦袋,額前的劉海兒垂落,遮住了他通紅的眼睛。
“前幾天……已經是五天前了!”寧正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她清晰地感覺到他周圍的壁壘,他的完美,他的淡漠,他隱在髮際後的眼睛,都是他們之間的隔閡,雖然距離只有幾步,她卻覺得夜星辰已經離她遠去了。她想伸手抓住他,就像撈月的猴子一樣,指尖剛一觸碰,水面就碎成了模糊一片,什麼也看不清。
明明前幾天從郭爺爺那離開,他淚流滿面對自己說很害怕,怕再失去重要的人,怕那些因他而死的人,怕將來要面對的事情,她摟着他,柔聲細語,像哄嬰孩的母親般溫柔。爲何現在他變得這麼淡漠薄涼,能用如此冷漠的眼神看她?
“星辰……我對你來說,算什麼?你當初拼命要來帝都,是爲了什麼?爲了我,還是爲了官職和權勢?”寧正顫聲問道。
夜星辰眉眼中露出一絲困惑,沉默許久才說道:“我不知道……”
“看着我!”寧正憤怒地喊道。
她像一隻啼鳴的鷹般憤怒。憤怒他的冷漠,憤怒他的猶豫,憤怒他輕描淡寫的一句不知道。
夜星辰終於不再閃躲她的目光,看着那雙碧澈的眸子,就像一池清水融入了自己眼中,連他紅赤的眼睛都變得清澈起來。他的確是在躲着寧正,躲着小五,躲着六子,躲着關心他的人,因爲他正在走一條不歸路啊!他要做的事想想都令人覺得害怕,他寧死也不願這些人捲進來,他寧願一個人承受。
可他不能開口,他必須保持這樣冰冷淡漠的模樣,他怕自己一開口,這好不容易攢起來的決絕和堅硬就會融化掉,他怕自己會在寧正懷裡抱頭痛哭,怕自己忘掉肩頭揹負着多麼沉重的恨仇,只想跟她在一起抵死纏綿。
他心裡一遍一遍念着對不起對不起,一遍一遍流淚,一遍一遍強調自己要冷漠,要平靜,一遍一遍重複這錐心的感覺,就像火辣辣地鞭子抽打在身上。
“對不起。”他終究沒有流淚,沒有微笑,沒有張開雙臂懷抱寧正,只是站在那裡,如他的佩刀一般筆直挺拔,淡淡地說了這三個字。
寧正深吸一口氣,碧澈的眼睛中霧氣瀰漫,身子在微微顫抖。
她閉上眼,眼淚終於滾落下來,劃過臉頰,流過嘴角,滲進脣間,滿是苦澀。
看到寧正流淚了,夜星辰隱在頭髮後的眼睛猛地睜大,如遭雷擊,他的眼睛在顫抖,嘴脣在顫抖,手指再顫抖,寧正眼淚滑落的那一瞬,他所謂的堅硬,冰冷,淡漠,孤傲,統統化爲了齏粉,他的鎧甲已經碎裂,他的血肉暴露在外,他渴望擁抱她,渴望對她說最溫軟的情話,渴望一整天一整天陪她在一起,不管什麼復仇,不管什麼國恨家仇,不管仍被囚禁着的孃親。
他走上前去,腳步踉蹌幾近潦倒,伸出手想爲她擦拭眼淚。
啪——寧正揮手打開了他的手,大步朝門外走去,與他擦肩而過。
快要走到門口時,寧正停了片刻——她分明聽到了一聲啜泣。她在等,等他要他留下,等他開口叫她名字,等了好漫長好漫長一會兒,什麼也沒等到,只聽到了令她心疼不已的啜泣聲。
她抿緊嘴脣,跨出了門檻,不再等待。
恰好與已是太子之尊的二哥打了個照面,寧正心煩意亂,沒有理會,兀自跑開了。
二皇子瞥了寧正一眼,徑直走進客堂,平靜道:“已經差不多了,大皇子的黨朋不聽我命令的都處理掉了,剩下都都對我表了忠心,不管真真心與否,起碼不會礙事。”
方纔還心痛不已淚流滿面的夜星辰頃刻間平靜如死,冷聲道:“這幾天見了幾個帝都的老狐狸,連哄帶騙加些威脅,到時候他們會出力支持你。現在除卻御殿月華後和御殿炎將軍外,整個梵陽廟堂四品以上帝都大臣都站在你這邊了。”
“接下來怎麼做?”太子空洞的眼睛裡沒有絲毫神采,生硬地說道。
“取代皇甫茗禪,你做皇帝。”夜星辰背對着他,平靜說道。
“政.變麼?”
“嗯,不能再等下去了,你越早當皇帝越好,我們現在是火中取栗,下手必須要快。”
“殺了皇帝?”
夜星辰皺起眉頭思索片刻,“別殺,囚禁起來即可,對外宣告皇甫茗禪突發重疾,無力朝政,你順勢接下皇帝寶座。我不知道直接殺了皇甫茗禪會有什麼後果,越來越能感覺到規則的制約了,殺了皇甫茗禪,就算我不直接出手,也是間接因我而死,梵陽帝國的氣運柱若崩塌了,恐怕我要遭天譴。以前一直以爲命數讖緯氣運都是虛無縹緲的東西,現在我清晰感覺到了,僅僅是操控了一個皇子,就像有人在背後盯着我一樣。芒刺在背……”
“是,什麼時候動手?”
“兩天後吧……再五天就是新年,必須在年前辦成,拖到年後變數太大。我不知道這些老狐狸能按捺多久,等你當上皇帝,先殺掉這些心懷鬼胎的老傢伙……”
“是。”
“你退下吧。”
“是!”堂堂太子如牽線傀儡般耳提面命,順從退去。
寂靜的客堂安靜如死,夜星辰輕輕嘆了一口氣,那股支撐着他的精氣神彷彿垮掉了。他孑然站在原地,撫着手指上玫瑰金與水月銀鍛造的華麗戒指,他知道,寧正手指上也有一枚同樣的戒指。
捻指環相思。
他淚流滿面,兩道鮮紅的淚痕劃過面頰,一遍一遍喃喃着:“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