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洲雪原上的戰鬥細節被潛藏在暗處的斥候不斷傳遞給帝都皇宮,來往飛鴿不斷,精銳斥候們眼睛不眨,趴伏在雪地上,生怕漏過些微細節,確保各自的主人能得到最新情報。
當大皇子握着書寫戰鬥情報的絲帛時,手指關節變得蒼白,鋒利的眉毛擰起,眉宇間一片陰翳。
李輕裘死了,天下第二公冶鷹也死了,爲何他下令調遣的瀘州和泉州地方駐守軍沒按時趕到?按理來說,一環套一環,層層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的後手多誰能徵用的人脈勢力越大,誰的勝算就越大。
他在梵陽經營了這麼些年,怎麼可能在人脈上輸給皇甫澤宇?
“陸先生——”他舉着絲帛,手指發抖。
“想問爲何瀘州和泉州督軍校尉爲何沒發兵?”陸妙柏一襲白衣,翩然說道。
“嗯——”
“剛探查到,三殿下下了死令,一道軍法處置就把泉州和瀘州校尉嚇得不敢妄動。殿下,論軍界的影響力,你遠不如在邊境一刀一槍歷練出來的三殿下啊!”陸妙柏挑起一根狹長眉毛,冷眼看着他。
“難道他們連這點眼力都沒有?我和皇甫武賁相比,誰能坐上皇位?”大皇子聲音飽含怒意。
“您一紙詔書送往瀘州和泉州,三殿下派人快馬加鞭,用刀架在他們脖子上,詔書命令與身家性命相比,哪個更具威懾力?”陸妙柏反問。
大皇子愕然,他將絲帛在手中攥成一團,咬牙道:“武賁,我最不起眼的三弟,真有膽子啊!”
“而且,殿下,您的算盤打得太響亮了!剛開始您告訴我計劃時,我說了‘周密嚴謹,心思縝密’八個字,但您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您的計劃一環套一環,時間,地點,武士的數量和戰力,都考慮進去了,單從計劃上來說,堪稱絕佳。但戰場瞬息萬變,怎可能按部就班照着您的計劃來?您的計劃太過緊張,毫無彈性,一環出了差池,滿盤皆輸。您與二殿下過招,北辰將軍樑星辰與滄海軍都統李輕裘各帶一百騎截殺,李輕裘麾下還有當年梵陽天下第二的武夫壓陣,您略勝一籌。二殿下私養了兩萬騎兵,一直駐紮在帝都城防軍,您調動瀘州和泉州駐守軍牽制那點帝都城防軍,您更佔優勢。相傳西南李家與尚吉城城主有約定,無論如何都會保下李輕裘不死,有尚吉城城主庇護,李輕裘幾乎立於先天不敗之地!但您沒料到大宦官郭阿蒙會出手,沒料到三殿下會親自派人壓下您的詔令,沒料到李輕裘會這麼輕易死掉,而尚吉城城主置若罔聞!”
“戰術上的點滴優勢積攢起來,才能變爲戰略上的優勢。本該佔優勢的方面,您都輸了,積累起來便是您的劣勢,現在除了在陛下那兒積攢起來的香火情,您比不得二殿下了!”
大皇子怔在那裡,失了神。
陸妙柏站起,微微欠身致禮,“殿下,您現在輸了戰場,切莫輸了廟堂啊!若是戰場廟堂都輸了,這才真是滿盤皆輸,再無勝算。”
說完,陸妙柏轉身離去。大皇子頭昏目眩,腦中一片亂麻。
“陸先生,您能幫我對不對?您身懷屠龍術,您知經略讖緯,您懂帝王長短術,您能幫我麼?”
“您是父皇最器重的臣子,有您的支持,父皇定會考慮讓我當太子!先生……”大皇子雙手作揖,彎腰行禮,久久保持那個動作,未有起身。
陸妙柏停下腳步,回頭瞥了他一眼,儒雅的面容平津無情,看着堂堂帝國皇子對他鞠躬彎腰。
“殿下這是何必?”陸妙柏略微自嘲道:“當年我父親陸中堂比我更有才氣,廟堂讖緯,經略縱橫遠勝於我,落得什麼下場你可知?若不是我在夢陽生活二十年,瞭解夢陽政權結構和國力軍力,茗禪陛下會如此大度,賜我御殿封號,給我加官進爵,奉我爲相?最薄涼是帝王家,我心中深知!”
“殿下,恕妙柏直言,妙柏實不願參與太子之位的爭鬥,說是明哲保身也好,說是膽小怕事也罷,皇甫家的家事,我不會插手,您好自爲之!”他轉頭就走,甚至未將大皇子扶起。
那一直低垂頭顱彎腰鞠躬的年輕人,這輩子從未對誰低頭過!
此刻他的臉上滿是憤怒,那種像是被全世界拋棄,被所有人遺棄,對這世道的怒火。
焚天煮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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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準是死了,但他緊急徵調三千甲士的命令已經發出,浩浩蕩蕩的武士騎着駿馬衝殺而來。
爲首一騎是帝都城防軍副將,遠遠的就看到龐准將軍胸膛被斬開巨大豁口,仰面朝天,屍身僵死。他驚愕萬分——前一天龐准將軍還意氣風發說要成爲下一個御殿炎將軍,要成爲下一個救世之主,怎麼轉眼功夫就成了死屍?
再看將軍屍體之前,握着一柄墨色長刀的年輕人神情淡漠,俊美如神的面容冷冽徹寒,一雙猩紅的眸子凝視氣勢洶涌的三千騎。
副將舉手示意身後武士莫要輕舉妄動,兀自策馬上前,居高臨下,凝視將軍屍體,“誰殺的?”
“我!”年輕人反手握刀,仰頭看向他。
“你可知死罪?”副將咬牙怒聲道。
“一個從五品的帝都城防將軍膽敢對從四品的北辰將軍擺官威,甚至以下犯上妄圖謀害性命,按軍法當斬。”夜星辰平靜道。
副將一愣,立刻意識到這個年輕人是誰!
前幾天陛下封賞了一個在青河城一戰中力挽狂瀾的年輕人,恩澤無限,直接跨過六品四品兩道門檻,被封爲北辰將軍,名聲顯赫,一時無二。
那麼,既然這個年輕人站在這裡,就說明另一個同樣名聲遠揚的年輕人已經隕落。他目光落在那被狐裘大麾蓋着的身體上,立刻猜到那就是李輕裘的屍體。
不遠處近百具屍體縱橫交錯堆積在一起,披着藍色大麾的滄海軍武士們幾乎被黃楊連弩的強勁侵徹力射殺成了篩子,空氣中瀰漫着一股血腥味。
在遠處,幾十騎存活下來的鬼部武士端坐馬上靜候命令。
鬼部武士代表着二皇子的意志,這在梵陽不是秘密。
而他們也是遵從二皇子的旨意,現在該如何是好?
可這年輕人殺了他的將軍,作爲副將,又該如何對手下兄弟們交代?如何對二殿下交代?
副將躊躇片刻,拔出刀來,“北辰將軍,得罪了!”他轉頭下令:“拿下他!”
夜星辰眯起珊瑚紅色的眸子,“怎麼,你也要造反?”
副將沉聲道:“龐將軍死得不明不白,屬下無法向殿下和弟兄們交代,只得現將將軍拿下,待事情水落石出,若屬下有冒犯之處,願向將軍請罪!”
隨着他的話語,幾騎武士已經從隊列中策馬而出,擎着刀朝夜星辰逼去。
夜星辰提起了尊神刀,絲毫不退讓,淡漠猶如置身事外的態度更令副將惱怒。
“既然從四品的北辰將軍壓不住你一個小小的從六品校尉,那正三品的車騎將軍王鍾離能製得住你麼?”一道低沉洪亮的聲音傳來。
王鍾離,二十年前戰功彪炳,茗禪元年之亂後消隱無蹤,此次夢陽戰爭中又出現,被陛下封爲車騎將軍,在梵陽軍界權勢僅次於御殿炎將軍。
副將眼皮直跳,循着聲音望去,只見一騎白馬白袍的中年男人提槍挎刀而來。
“王——王將軍!”副將聲音都結巴了!對於這麼個大菩薩來說,今天就把他一個小小從六品校尉搠死馬下,朝廷肯定不會治罪。他雖然坐擁三千騎兵,怎敢對車騎將軍動手?真折了這員朝廷猛將,就是二皇子也保不住他!
“既然有王將軍爲北辰將軍做擔保,末將自不敢冒犯。”他權衡再三,改口說道,“末將告辭,就將今日之事,如實稟報二皇子殿下!”
儒將王鍾離點頭示意,副將勒轉馬頭,帶着三千騎轟轟烈烈而來又轟轟烈烈而去。
夜星辰將尊神刀還入鞘中,迎着王鍾離笑道:“謝王叔叔解圍!”
“呵呵,不必言謝,本就是城主大人的意思!”王鍾離翻身下馬,拖槍而來,凝視那一襲狐裘,“李輕裘?”
“嗯!”夜星辰點點頭。
“城主大人終究還是放棄了西南李家啊!”王鍾離蹲下身,掀開狐裘,看着那模樣俊秀卻已僵死的面龐。
“若今日李輕裘與別的人決鬥,我必將捨命保下他!可惜你出現了,城主大人就對西南李家放任不管,王鍾離來這裡,也是爲了保護你性命無憂!”
夜星辰突然有種錯覺,像是他搶走了本該屬於李輕裘的東西,若是他沒有認識城主爺爺,可能李輕裘就不用死了吧!
可是已經走到這一步,再無回頭可能。
王鍾離視線越過夜星辰,朗聲道:“郭公公!”
夜星辰回頭看去,一襲大紅蟒袍的郭阿蒙雙手插在袖子中,佝僂着背笑呵呵走來,小五扛着六子跟在他身後。
一顆刺着蒼鷹的光頭被小五像球一樣提着,咕嚕嚕滾過。
夜星辰環視四周,百感交集。
爲了他,這一趟有多少人甘願犧牲性命?他虧欠的太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