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第一人的身亡,代表了梵陽江湖也成了皇甫家的榖中物。
他這個天下第二人,雖然多活了二十年,可對那天下第一人的雖敗猶榮仍是眼紅的緊。當然,眼紅他的豪氣,不眼紅他的下場。武夫與那讀聖賢書的士子本質上都沒得差,一個想金榜題名侍奉帝王側,一個心比天高欲登頂江湖,都是俗人,就免不了俗。
因此他才自認爲很有高手範兒的,暗自決定只要這兩年輕人能在他的七處徵心下保命,就放他們走的心思。
卻怎麼也沒想到這兩小娃娃殺了他的鷹!
殺了他的鷹啊!三年龍六年鳳九年難遇海東青,這可是曾經靖熙王朝的末代帝王願出一洲六城來換的鷹之貴胄啊,陪了他近半輩子的大鷹就這麼撲棱棱死了?
這一刻,什麼高手風範惜才之心統統化爲烏有,只剩下灼灼的憤怒。
不再留有餘手,身隨心動,區區五十丈距離,片刻即達,這魁梧的光頭男子此時像佛怒金剛,君臨天下。
他居高臨下,俯視殺了他鷹的罪魁禍首,那消瘦平靜的男子雙足盡廢,無力行走,箕坐在地,神色平靜如死,深陷在眼眶中的漆黑眸子凝視着他,目不轉睛。
公冶鷹冷笑,“患難見真情,胖子丟下你這個廢人跑了,也算那小子機靈!不過,你們誰也跑不了,都得殺了去黃泉路上陪我的鷹!”
那隻巨大的黑鷹雙翼伸展,仍保持着空中翱翔的姿勢,伏在白雪上,黑羽白雪顏色分明,像一幅墨染的磅礴寫意畫卷。
“我公冶鷹成名七十年,不交友不收徒不娶妻不生子,唯有這隻海東青伴我走天下,數次險些身死,皆不離不棄,海東青於我,如親如友!後索性將名字一字改爲‘鷹’,以念鷹之情。”公冶鷹蹲下身,撫着大鷹的腦袋,平靜說道。
他愈是平靜,愈是會爆發無可阻擋的狂怒。
“殺了我的鷹,比廢我半條命都來得心痛!”他站起身,伸手虛空一握,腳下揚起黑沙白雪,在他手中凝結成形,赫然是一柄一人多高的長槍。
黑沙做槍身,白雪做槍鋒,一根鷹羽正值黑沙白雪的交界處,作了槍纓。
六子絕沒小覷這當年的天下第二,從剛開始他一拳換一掌折了一條胳膊開始,接着被一掌轟退五百丈,再下來那玄而又玄的四次彈指,不斷刷新他心中的可怖。就像攀登一座雲霧繚繞的山峰,前路縹緲一片,以爲下一個轉角就能看到山頂,未想到仍是望不到頭的山路。
冰山一角,羣山一峰,星空一隅,永不知邊際在何處。
現在又露出這麼一手凝沙成兵,將一盤散沙凝成一柄銳利長槍,這該是何等手段?與那撒豆成兵畫龍點睛的神仙妙手有何區別?說是枯木逢春化腐朽爲神奇也不爲過!
這一刻,他明白,公冶鷹絕不是他和小五兩人拼命就能解決掉的對手,在絕對實力面前什麼都是白瞎。
公冶鷹單手握槍,站在六子面前,居高臨下,“有遺言麼?有也別說,憋心裡,我不稀罕聽聽!”
沒有絲毫猶豫,擡手便搠,近尺長得雪白槍鋒以迅雷之勢朝六子頭顱刺去。
令這滿心恨意的天下第二人驚怒的是,這必殺一擊竟失手了!
他身子突然向下沉去,雙腿像是陷入沼澤中,深深陷入大地,身長九尺如他竟像被大地吞噬了般,只餘下個腦袋在外。
身旁黑沙白雪猛地裂開,露出一個人頭,赫然是那不積半點嘴德的胖子,本是白胖的面頰被焦土染得烏七八糟,甚是悽慘。他從土中掙出來,綻放一個奸詐笑臉,露出兩排白淨牙齒。
“什麼江湖高手江湖兒郎,滾你孃的蛋!老子是刺客,知道麼?刺客!斂氣潛伏的本事是基本功,在土裡窩這麼一會兒你都發現不了,還狗屁天下第二?”小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公冶鷹的腦袋破口大罵。
罵了幾句還不解氣,上前對着公冶鷹的光頭狠狠跺了兩腳,又飛起一腳,像蹴鞠般直踹公冶鷹面門。
堂堂天下第二簡直肺要氣炸,身子埋在土中竟掙扎不出,只能硬吃這胖子幾腳,索性他硬功夫練到了家,筋骨結實,捱了幾腳沒傷及性命。
“呦呵,臉皮真厚,都趕上城牆了,硬吃幾腳也沒事?那再來……”
“五哥,快走!不宜久留”六子沉聲提醒道。
小五這才收住腳,撓了撓頭,嘿嘿笑道:“這死光頭把咱哥兩整得狼狽,不踹兩腳真不解氣!只可惜手邊沒刀,要不割了這天下第二的大好頭顱也是一樁美事,這頭上的鷹刺得不錯,跟真的一樣。”
他俯下身摸了摸被踩出幾個鞋印子的光頭,笑容賤豔。
似有驚雷炸起,小五的笑臉驟然凝固。
腳下大地震動,一股可怖氣勁爆起,以公冶鷹爲中心,朝四面八方炸裂開來,掀起千鈞焦黑沙土。
小五驚退不及,沉重的身子被高高拋向天際,口中鮮血噴涌,身上裂開無數血口子,嘶聲慘叫。
公冶鷹揉了揉被踢得出血變形的鼻子,模樣兇狠,獰聲道:“很好!很好!”
撲通一聲,小五砸落在地,嘴裡滿是血沫,方纔炸裂的氣勁猶如刀子,將他肥胖的身子劃出一道道可怖的血口子。這只是能看到的傷口,看不見的創傷更可怖——只怕他腑臟筋脈也遭到重創。
六子只恨不能動彈,不知道小五情況如何,沉着如他都露出一臉憤懣來。
“直娘咧,疼死爹了!”小五仰面朝天,四肢攤開,哀嚎一聲。
“疼?死了就不疼了!”公冶鷹陰測測獰聲道。
折了鷹,丟了臉,虧得這次出山沒人看,要不他公冶鷹也得落個晚節不保的笑柄!被兩個後輩搞的灰頭土臉,這還能玩?
他哪裡能想到這胖子竟會把自個埋在地下,藏嚴實了,跟打洞老鼠一樣陰他一把!能在地下潛藏這麼久,這份斂氣龜息的功夫也算了得。
他再次伸手虛空一握,一柄白雪凝成的刀浮現手中,上前幾步一腳踏在小五胸膛上,刀鋒抵在小五脖頸,“爺爺我割了你這大好頭顱,拿去當球踢,如何啊?”
“唉,孫子太不孝順了,竟要割爺爺頭,孽畜啊孽畜!”小五哼哼唧唧不知死活道。
公冶鷹惱怒,有這麼斷句的麼?
他舉刀便刺,半點也不像再聽這胖子滿嘴亂噴。
刀還未至,只聽得這胖子如殺豬般嘶吼:“郭阿蒙爺爺,您老人家再不出手,小的命就交代在這裡了!”
公冶鷹瞳孔瞬間縮小,生生制住刀勢,原地轉着圈兒四周環視,如一條追逐自己尾巴的狗。
這天下,他不怕官府,不怕朝廷,甚至不怕皇帝,唯獨懼怕大宦官郭阿蒙。
郭阿蒙這三個字,聽在他耳朵裡,簡直就是最可怖的夢靨。
他曾不止一次聽說,之前最後一次武評,評出了天下前十,九人都死於大宦官之手,被傳首江湖梟首示衆,唯獨差他一人頭顱,是爲大太監畢生憾事。
再定睛一看,腳下該被千刀萬剮的胖子早已一溜煙抱起雙足盡廢的瘦子奪路而逃。
公冶鷹徹底惱羞成怒。
今日被這後生數次羞辱戲耍,真當他公冶鷹是泥菩薩沒半點火氣?哪怕要追到天邊,也要把這兩個後輩生撕了去!
“用郭阿蒙來誆騙我?呵呵,今日就算郭阿蒙親自來了,也救不了你們!”公冶鷹咬牙切齒。
身後飄來淡淡兩個字:“是麼?”
公冶鷹驚駭——何時到他身後?
他轉身後退兩步,眯眼凝視來人,頭髮雪白,臉上皺紋交錯,雙手插在袖子中,佝僂着腰,一臉咪咪笑,像個閒來無事的富家翁。他身上一襲大紅袍子在一片白雪中甚是鮮豔耀眼。
“別瞅了,老夫就是郭阿蒙。”老頭呵呵笑道。
錯不了的,御前總管大太監,皇帝掌印大貂鐺,五千宦官之首,相傳侍奉皇族同時也是攀附龍運吸附龍氣的江湖第一人,郭阿蒙!
公冶鷹手中凝結成的白雪長刀頃刻化解,雙腿顫抖發軟,直欲跪下。
老太監攤開手,指甲鋒利,十指相對構成籠子形狀,笑眯眯道:“當年老夫整治江湖時,立志要將所謂的天下前十齊齊打個遍!傳首江湖這個先例是老夫開的,自當要用你們這天下前十的腦袋,金貴!湊來湊去就湊了九個,硬是差一個找不着,老夫一直實爲遺憾,今日能在風燭殘年之際幸會公冶先生,老夫實覺欣喜!”
“得了你的頭顱,當年最後一次武評這天下前十就湊齊全了,你們這百年江湖,再無一條野鯉作祟,本本分分老老實實做皇甫氏的一池家鯉!”
“嗯,也該向陛下提議,焚燬天下武學經典,秘籍心法,不留一本,讓這世間再無劍客仗劍走天涯,再無刀客長刀卷龍雪,再無武夫之力亂國亂法,再無獨身事外逍遙天邊之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梵陽皇甫氏,萬世不替!”
老太監絮絮叨叨說着,好似在指點一卷錦繡山川畫卷,瑰麗絢爛,雄偉壯哉!
他頓住話頭,擡眼瞥了公冶鷹一眼,冷笑:“還不逃?”
像是得到準允,公冶鷹拔腿就跑,半點不回頭。
鷹鼠遊戲,瞬間顛倒。
老太監長吁短嘆,“公冶鷹算是百歲的老傢伙,我老人家也快八十歲了,年長二十歲,這腿腳就真不夠看了!”
循着公冶鷹的背影,片刻功夫,他已逃竄近百丈。
老太監舉起手,搓指成刀,直指天際,毫無匹練光華,卻氣勢磅礴猶如手舉萬鈞山嶽。
他的手當空揮下,呈手刀開碑之勢,好似小兒打鬧,不見半分出彩之處。
轟——似有天雷墜落大地,老太監單手劈去的方向,大地赫然撕開一道可怖豁口,深不見底,瞬間向前綿延百丈。
而瘋狂逃竄的公冶鷹,在那道裂縫之上好似紙片糊成,脊背裂開,鮮血淋漓,慘叫聲埋沒在大地劈裂的隆隆震響中。
老太監重新雙手插入袖中,沿着一手造就的鴻溝向前走去,喃喃自語:“天下萬般武學,修至化境,無非一個還樸歸真罷了。老夫跺跺腳,天地都要抖三抖,就是這麼個理!”
“天下第二公冶鷹,你這顆大好頭顱,老夫就收下了!”
“郭爺爺隻手開天的功夫,真給小子開了眼界!”抱着六子一溜煙跑路的小五瞅着罪魁禍首被弄死,興沖沖跑回來,烏七八糟的臉上滿是賤豔笑容,“郭爺爺放着我來,老子要拿這老不死的腦袋當球踢,一路踢回帝都!”
“呦,你們兩小子,沒死在公冶鷹手裡,也算有點本事!”郭阿蒙呵呵笑道。
他仰起臉,雪花輕輕飄落臉上,冰冷淒涼,“我該是梵陽江湖最後一個老不死的了吧?這百年江湖,由我郭阿蒙收官,不算枉然!”
不遠處,小五對着公冶鷹的腦袋連撕帶拽,生生拔下了那刺了蒼鷹的頭顱,一腳踢出,噗噗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