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得好!死得好!李暹這老狗絕後了,李家再無後人,哈哈哈哈!”遠遠觀望的龐準高舉起拳頭,陰沉的臉上泛出殘忍的喜悅,“立刻給二殿下飛鴿傳書,稟告此事!”
傳令武士得令,立刻揮毫在一塊絲帛上書寫,然後從馬鞍旁掛着的籠子中取出一隻灰色信鴿,將絲帛摺好放入鴿子腿上綁着的細竹筒中。
龐準看向擎着墨黑尊神刀佇立在李輕裘屍體旁的北辰將軍樑星辰,沉聲說道:“等等,信末加一句,殿下靜等好消息即可,今日便可一絕後患!”
此地距離帝都不過一天一夜的馬程,對信鴿來說只消一個下午的功夫即可送達,待殿下看到傳書,便是他建功立業之時。
他冷着眼掃視四周,沒看見那殺人如割草的老太監,嗤笑一聲:“神出鬼沒的老東西,待清掃乾淨這裡,北大營的三千甲到了,非得把你做死在這裡!”
他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氣,舉起佩刀,高聲嘶吼道:“衝,殺掉滄海軍,一個不留!”
他第一個從緩坡上衝下,身後跟着幾百騎氣勢洶洶,身子伏在戰馬上狂野衝鋒,這道緩坡將戰馬的速度襯得更快,善於打順風仗的帝都城防武士興奮得像發了情。
作爲二皇子私養的軍隊,經年不得拋頭露面,難得有唾手可得的軍功,怎會不驕狂?
李輕裘墜亡下馬的那一刻起,這幾十騎滄海軍鬥志就散了!若說李暹老都統的殉國對滄海軍像擎天大樹攔腰截斷,那李輕裘的死便是根系枯爛再無抽枝發葉的可能。
不知誰嘶聲吼了一句:“大都統死了!”
正與鬼部武士交戰的滄海軍武士的動作都頓了一瞬,齊齊將目光投向那匹鬃毛未經修剪過的純黑戰馬,看到馬蹄旁躺着面容俊逸卻蒼白如死的公子哥,看到一個提着墨黑長刀的年輕人面無表情站在李輕裘屍首旁,天空中白雪大如鵝毛,灑灑飄落,落在雍容的藍狐裘大麾上,斑駁一片。
看在滄海軍武士眼中,猶如天塌地陷。
“別愣着,殺敵,搶回大都統屍體,撤回西南,從長計議!”李輕裘的近衛武士一刀搠進鬼部武士胸膛,在馬背上一腳踹在那名武士腦袋上,手臂一甩,抖淨刀上鮮血,轟轟烈烈朝主子屍體衝去。
像是找回了魂兒,滄海軍武士紛紛怒吼咆哮,不再戀戰,集結陣型向外突圍。可是武士們心裡都有一個疑問——回到西南後,沒有李家人的滄海軍,還能維繫在西南的統治麼?
只餘下五十餘騎的滄海軍武士戰意明顯消頹,手臂裡像是灌滿了鉛,連揮刀都變得艱難。
李暹老都統死了,他們可以把對老都統的崇敬轉換爲對李輕裘的期待,現在李輕裘也死了,他們又能寄託於誰?
令這些再無希望的武士徹底絕望的,是後面又衝下來一支騎兵,約莫有四百人,清一色帝都城防軍的甲冑。
只要和帝都就牽涉,就絕不會是友軍。
陰沉的天空大雪紛飛。
夜星辰面無表情,站在李輕裘的屍體旁,珊瑚紅色的眸子冷眼看着狠命廝殺的騎兵們。他將刀插在前面,雙手拄在刀柄上,又些許疲憊了。
看到那新殺出的幾百騎,他不禁冷笑。
方纔鬼部和滄海軍廝殺膠着時,不見他們有所動作,現在李輕裘死了,鬼部佔上風了,他們便出來了!
其實一開始他就注意到暗處潛藏了幾百騎,只是不確定是敵是友,現在他確信了。滄海軍被小五和六子打殺得狠時,不見他們動作,李輕裘被他殺死時不見動作,現在眼看勝利在望他們便一窩蜂衝上來了!
雪中送炭指望不上,錦上添花倒是熟捻。
倒是小五與六子,你們要活下來啊!
這新殺出來的四百騎兵強馬快,迅速包抄迂迴,將僅剩的滄海軍武士團團圍住,鬼部武士見狀紛紛撤出,將戰場騰給新殺出的帝都城防軍。
被包圍的滄海軍武士憤然,五十騎對四百騎,人數差距太大,絕非戰力能彌補,更何況鏖戰許久的滄海軍身心俱疲,戰意消頹。
但無人退縮求饒。
甲冑鮮亮的龐準縱馬小步走入包圍圈中,看向一衆滄海軍武士,冷笑:“家狗沒了主子,可就是一羣野狗了!”
“家狗也好走狗也罷,總比你這條朝廷的走狗強!”李輕裘的近衛武士鋒芒相對。
“死到臨頭還嘴硬!”龐準面色不悅。
“能戰死沙場,纔是榮光!”近衛武士面不改色,“我記得你,你叫龐準,當年央求大都統,欲在滄海軍謀一職,大都統說你太浮躁,格局太小,成不了大事!當時你跪在大都統面前,五體投地,我就在大都統身後站着!”
龐準神色愈加陰沉。當年的記憶火辣辣地燒在心頭,原以爲成爲帝都城防軍的將軍後,風華正茂,他就能忘卻當年的恥辱。可再被人提及,那種自慚形穢,覺得自己一文不值的感覺又重新將他燒了個透。
這也是他爲何如此癡迷於成爲下一個御殿炎將軍,下一個帝國第一將領,近乎於狂熱!
被包圍的滄海軍武士齊聲鬨笑,聲音像鞭子,一下一下抽在龐準臉上。
惱羞成怒的怒火帶着一股怨毒。
龐準驟然摘下掛在馬鞍上的黃楊短弩,擡手便射,將膽敢與他頂嘴的滄海軍武士射殺馬下。
他陰沉掃視麾下武士,“愣着幹什麼?殺了他們!”
丟下這句話,他便撤出包圍圈,不理會滄海軍武士的謾罵與怒吼,閉上眼睛,哼着青樓女子最愛彈唱的花月小調朝李輕裘的屍體走去。
各種聲響皆起!
短弩.弓弦錚鳴的脆響,滾燙鮮血濺落在雪上的吱吱消融聲,武士吃痛栽下戰馬的滾落聲,嗅到血腥味的戰馬亢奮不安的嘶鳴聲,還有,志得意滿的龐準心滿意足的哼曲兒聲。
他馭馬矗立在夜星辰面前,居高臨下,眯眼俯視,黃楊短弩鬆鬆擎在手中,似笑非笑:“李輕裘死了?”
從五品的帝都城防軍將軍,面對從四品的北辰將軍,軍階差了一品兩級,竟端坐馬上,毫無禮數。
夜星辰目光越過他身側,看到被包圍起來的滄海軍武士如被砍伐的大樹栽倒下去,接着仰起臉,清冷麪容直視龐準,纖薄鋒利的嘴脣抿緊。
龐準冷笑:“李輕裘屍體我要帶走!”他從馬上拋下一條繩子,落在夜星辰腳邊,“被我把他綁在馬後!”
“小子,長得倒像個娘們,臉蛋比帝都青樓裡的花魁都俏,怎麼不去相公堂子裡當個小相公?來打仗,可惜了!”他獰笑着調侃了夜星辰兩句,擡起手中黃楊短弩,搭箭便射向李輕裘的屍身,當年在你爹面前備受羞辱,沒料那老狗還落了個武毅的諡號,現在拿李暹的兒子出出氣,不算過分吧?
當然不過分,把他綁在馬後一路拖回帝都,才叫解氣!
一聲脆響,只見那支漆黑短矢被攔腰截斷,散落在地上,那柄本是插在地上的墨色長刀被面容俊俏的年輕人提在手中,刀鋒一抹寒芒閃過。
“放肆!”龐準勃然大怒,擡起黃楊短弩直指夜星辰面門。
夜星辰勢如迅雷,驟然揮刀將這柄強勁機括劈成兩截,由上而下,刀尖直指龐準喉嚨。
他的眸子紅得像炭,用比嚴寒更冷的聲音說道:“區區從五品小將,就敢這麼放肆?”
龐準喉結攢動,一動不敢動,身子僵在馬背上,竭力穩住聲音,“小子,知道我是誰麼?我可是二皇子殿下麾下帝都城防軍龐準是也,你敢對我動手?”
夜星辰纖薄的嘴脣曲起一個玩味笑容,“知道我是誰麼?從四品北辰將軍,興許還會是梵陽帝國的駙馬,就軍階來說,我還不能直截了當殺一個從五品的實權將領,可是……真殺了你,二皇子也不見得能把我怎麼樣,要不要試試?”
龐準不是對帝都前段日子聲勢浩大的一系列封賞未有耳聞,他聽說過,寧正公主可能有心上人了,公主特意給那年輕人準備了一身藍鍛孔雀袍,幾位朝中名臣都爲那年輕人造勢舉薦,竟將陛下的封賞生生拔高到從四品北辰將軍的顯赫地位,比當年一口氣殺穿了四萬倭寇的王鍾離還來得舉世矚目。
他沒想到的是這年輕人會如此年輕,會生得如此俊逸,加上方纔破去他一箭的刀法……統統讓他心灰意冷。俊彥翹楚,膽識氣度,身手武藝,地位權勢,全都凌駕於他之上,而他還做着下一個御殿炎將軍的美夢。
突然就明白了,爲何二皇子殿下會下達如此命令。
是掩人耳目?不,分明是忌憚不已啊!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夜星辰擡手舉刀,刀尖直指龐準喉嚨,龐準戰戰兢兢,在馬上坐立不安。
將殘餘滄海軍盡數射殺的帝都城防軍武士察覺此處異樣,紛紛縱馬掠來,將他們圍住,舉刀擡弩,低聲喝道:“大膽,放下刀,竟敢對將軍無禮?”
“閉嘴!”龐準暴喝道,周圍一片啞然。
只見他翻身下馬,正視夜星辰,接着,緩緩屈膝,雙手抱拳,單膝跪地,頭顱低垂,沉聲道:“末將龐準,拜見北辰將軍!”
周圍武士見狀,面面相覷,忙不迭下馬行禮,紛亂喊道:“參見北辰將軍!”
夜星辰握着尊神刀,掃視四周,盡是拜伏在地的武士,皆對他抱以軍禮。
鐵血崢嶸,一向陰柔沉靜地夜星辰竟也生出一股軍旅豪情。
他放下刀,“告訴二皇子,李輕裘已經死了。”
“遵命!”
“李輕裘的遺體送回西南吧,和李暹老將軍葬在一起,還望龐將軍將此事放在心上。” шшш.тt kan.C〇
“這……二殿下說要親自過目李輕裘……屍首!”
“派人送回西南,二皇子那邊我給他解釋,你不必擔心。”夜星辰將尊神刀還入鞘中,轉身離去,不想再多費口舌,語氣毋庸置疑。
突然間,他覺得自己似乎輕而易舉就擁有了這種上級對下級說話時,居高臨下的強勢壓迫感。
一直低着頭的龐準看到他轉身,眼中閃過一絲陰翳,嘴角獰笑,驟然拔刀前衝,對準北辰將軍後心搠去。
夜星辰將尊神刀還入鞘中,手卻未離開刀柄,像是料到龐準懷有噁心,不等他衝至,便倏然抽刀,反身一刀斬下。
還刀入鞘像是積蓄刀意,再拔刀,墨色長刀如黑龍,帶着尖銳的破空聲沒入龐準肩膀,他握刀的胳膊失去力量,兵刃墜落,一股鮮血潑灑天際。
夜星辰轉過身,冷眼看着龐準,略帶嘲諷道:“其實二皇子是要你把我和李輕裘都殺了吧?可惜,你殺不了我!”
尊神刀自他右肩斬入胸膛,劈斷了鎖骨,劈開了琵琶骨,刀鋒斜斜沒入他半個胸膛,只差一拳距離便要切入心臟。
他的氣管被斬斷,發不出聲音來,眼睛向上翻起,露出令人心悸的眼白,喉嚨中發出吱吱的倒氣聲,嘴裡涌出鮮血。
“其實……真不願與二皇子爲敵,寧正會傷心的!可是,二皇子要殺我,我不能當作若無其事。”
“城主爺爺那時說,羽翼未豐前,莫要去帝都,此話不假,剛在帝都嶄露頭角,就要被人置於死地,果真兇險。”
他收回刀,手腕一抖,墨色尊神不染纖塵,死不瞑目的龐準屍身栽倒,胸膛露出一個巨大豁口。
周圍武士倒抽一口涼氣,皆難以置信。
夜星辰傲然說道:“謀逆上級,是死罪,你們也要步他後塵麼?”
無人搭腔,無人起身,幾百武士單膝跪地,不敢看那雙紅如炭火的眼睛。
他們低垂下頭顱,膽戰心驚,生怕那柄鋒利的墨色長刀下一刻就斬落在他們頭頂。
直至那氣度不凡的年輕人走遠了,他們仍保持單膝跪地雙手抱拳的姿態,猶如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