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鷹伸手撫了撫光頭上的蒼鷹刺青,嗤聲笑道:“兩個小娃娃,跑的倒挺快!”
他仰頭看向天空盤旋的海東青,“老鼠再快,能快得過空中翱翔的鷹?”他彎腰從地上撿起幾塊沙石,在掌心中掂了掂,分量正合適,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笑意。
他能想象出那兩個小娃娃拼命逃竄的狼狽樣子,生怕慢了半步就被他追上,但他並不着急,又海東青在空中替他盯着,抓住那兩個娃娃只是時間問題罷了。只是他突然起了一瞬惜才之心,難得梵陽這一潭死水的江湖裡能生出這一胖一瘦的怪胎來,二十年來實屬罕見啊!雖然比不得他年輕時風華正茂的幾位翹楚,但也不至於差得拿不出手。
江湖兒郎江湖死,你官府朝廷橫插一腳算個鳥?
快一百歲的公冶鷹真想放這兩年輕人一馬,愈老愈惜才,這話不假!只是他欠了李家的人情,這趟出山是還人情的,不可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輕易放過那兩年輕人。因此他決定採取個折中的辦法——手裡有七枚石子,他追逐他們的路上會出手七次,若那兩個娃娃能接下這七手,他就不再追逐,任憑逃走,若接不下,那就和這滾滾黑沙白雪混在一起爛掉吧!
很公平了,佛家有言‘九九八十一難方得大長生’,他也不爲難他們,就取個‘七’數,也學學那佛陀,來一場七處徵心!
想到這裡,公冶鷹身隨心動,顯出一道殘影,瞬間將之間的距離拉近到肉眼可查。公冶鷹目光銳利如鷹隼,速度更快了兩分,在他超凡的視距下,甚至能看到那兩人逃竄時嘴裡呼出的熱氣。
公冶鷹擡手屈指,食指與拇指相扣,一顆沙石被銜在指間,彎曲的拇指好似鋒利鷹喙鉗住獵物。氣勁灌注,蓄力彈指,裹挾了他雄渾氣勁的石子帶着尖銳蜂鳴向前掠去。聲勢浩大,石子飛掠之處莫不白雪翻卷黑沙攢動,驚起長長一溜塵埃,彷彿天宇間的隕石墜落大地,拖出長長的星暈。
從一開始他就沒用盡全力,修爲到了他這般境地,不出手則已,若是出手必將石破天驚,勾動天地異象。他決意出手七次就放過這兩年輕人,但絕不會有放水留情之嫌。
就像這扣指一彈,他敢說,就是當前梵陽江湖第一人郭阿蒙都無法安然接下。
公冶鷹與他們的距離不過百丈,石子飛掠須臾便至。
小五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察覺背後惡風呼嘯,卻也不敢回頭去看,生怕一錯神的功夫就出大差錯。近乎本能般攜着六子朝右側閃躲,一陣巨響炸起,餘光瞥過,之間他們方纔立身之處已是一個徑長丈許的深坑,白雪下的黑沙被高高拋起,焦黑的沙土塵埃遮蔽了天空。
“我幹你大爺!狗日的光頭真要老子命?”見了這浩大聲勢,小五驚怒萬分,破口大罵也不見有半分氣消。
“這速度,被那光頭追上只是時間問題!小六子折了一條胳膊一條腿,都不是個事啊!”
“你把我放下,自己跑吧!我能拖住公冶鷹多久就拖多久,你儘快去找少爺,帶他走,有這種老怪物在,少爺性命堪憂!”
“放你的狗屁!別指望老子丟下你自個逃命,咱哥倆誰也死不了,你就把心放肚子裡!”小五攥起拳頭在六子腦門上敲了一下,彷彿這麼一敲,就能將這個傻兄弟的傻想法打消掉。
“這樣誰也跑不掉!五哥你就放下我吧,我斷了腿只會拖累你!”木訥的六子用極少見的堅決語氣說道。
“閉嘴,抓緊我,速度再快點,不信甩不掉那光頭!”小五咬緊牙關,兩條粗短腿步子交替更快,縱是血統最純正的極北踏雪高雲馬也不及小五的奔跑速度。
天空中,展翅翱翔的海東青又嘶鳴一聲。
其實他們要甩掉的不是公冶鷹本人,維繫他們與當年天下第二人的,只是天上那隻鷹。
不緊不慢跟在後面的公冶鷹笑意更深,並不因爲一胖一瘦兩個年輕人躲開他第一手就由衷欽佩!
佛陀七處徵心,哪有第一徵便難煞世俗人?
若這兩年輕人連那輕描淡寫第一手都沒躲開,那他公冶鷹才真是哭笑不得瞎了眼。
就像狂潮怒瀾,一波接一波,聲勢漸壯,纔看得起興,啃甘蔗時,從微甜的稍部往深甜的根部啃,才叫一個漸入佳境。
反手間,第二顆石子已經銜在指間,單論手勁,這第二手已經比第一手用力許多,只見公冶鷹滄桑大手上筋骨畢現,目光尖銳鋒利,對準小五寬厚的脊背,屈指彈出。
指間與石子分離的那一瞬,公冶鷹腳下的黑沙白雪被狂放的氣浪高高掀起,揚出一個磅礴龍捲,裹挾着黑沙白雪升騰而起,幾欲要將天地相接。
第二枚石子比方纔第一枚還快,小五來不及閃避,甚至來不及反應,他只能循着石子的尖銳呼嘯聲,將腦袋偏向一旁,劇烈又尖銳的蜂鳴聲幾乎要將他兩隻耳朵刺得貫穿在一起,緊接着劇痛席捲,半張臉滿是溫熱的鮮血。
又是憑着本能堪堪躲過,然而這一次不怎麼順利。小五右側耳朵盡毀,白胖的面頰被石子掠過時的沸騰氣浪灼出一道焦紅血痕,本該是耳朵的地方此刻已成一枚深黑耳洞。
這一刻,小五心頭涌起一陣危機感!若不是躲得快,估摸着他半個腦袋就得被那石子轟碎,他顧不得右側面頰血流不止,連最後一絲力氣都用上,拼命向前衝,拼命逃竄,真真正正如落荒老鼠,絲毫不敢喘息。
公冶鷹輕輕搖頭,略帶可惜道:“娃娃還是沒把老夫放在眼裡啊!本來你不必挨着這一記彈指!”
“不過吃點痛流點血也好,想必這下子那兩小娃娃就該把心提到嗓子眼了吧?”公冶鷹喃喃自語。
奔在前處的小五把消瘦如柴的六子往肩頭扛得更穩當些,沉聲說道:“六子這麼顛着你肯定不舒服,你放心……上了那個緩坡,哥就有把握……有把握甩掉他!”
跟小五一起長大的六子怎會聽不出他語氣中的逞強?他已聽出小五氣息亂了,他胸膛裡的心臟在狂跳,瘋狂泵動,就連裹了一層厚厚脂肪的身上也能看出暴起的血管——扛着自己逃竄對小五消耗太大!
他仰頭看了眼前方,興許不等上那個緩坡,小五就要累垮掉!
他瞥了一直盤旋在他們頭頂的海東青一眼,心裡起了計較。
公冶鷹的第三手彈指已出,這一次聲勢不如前兩次來得浩大無匹,卻更凝練深邃,已帶了一分殺意。
佛陀七處徵心,心在身內、身外、潛於眼根、有暗則藏有竅則明、隨有、在中間、乃至無着,每徵一次,被世尊破爲無有是處。
公冶鷹剃了光頭,頭上刺鷹,練就一指禪意,佛陀七處徵心,他也彈指有七。《僧祗律》裡,“一剎那者爲一念,二十念爲一瞬,二十瞬爲一彈指”,轉念殺人對他來說,並非不能。
儘管他自命不凡,修了佛術,卻未有佛心,只爲砥礪武道。
天下武學,殊途同歸,皆是殺人術。
真要他完完整整祭出這七指,就是把天上的神仙射殺下來有何難處?
這第三指的神通,看似聲勢不顯,但精通暗殺術的小五與六子深知險惡。這武功招式,通俗點將,就分好看的和好用的,公冶鷹的前兩指都很好看,可硬吃一記未必會死,這第三指就玄妙了,不好看,跟小兒扔了塊石子般,卻是正兒八經得殺人術。
躲過前兩擊時,小五腳下步子未停,第三擊下,他不得不一個前撲匍匐在地,將六子也護在身下,無聲無息的石子幾乎擦着他頭皮掠過,沒入前方的緩坡中。
接着,那道由沙石和焦土構成的緩坡分崩離析,像無數螞蟻在裡面瘋狂挖洞,一寸寸,由裡而外,化爲齏粉。
鬼門關走了一遭的小五扭頭瞥了一眼一直緊跟在身後百丈遠的光頭,狠狠罵道:“真你娘不逮兔子不撒鷹?”
就他這一停頓的功夫,距離被拉近至六十丈。
小五.不磨蹭,一把抓過小六扛起就跑,只要跑就有希望,若停下來硬拼……傻子才這麼幹!
佛陀第四徵,心在內外明暗間!
第四彈指,既不見浩大聲勢也不見殘蹤淺影,似乎無蹤無痕,但公冶鷹的的確確祭出了第四指。
禪意更深。
小五頭皮發麻,狂奔許久一身熱汗在這一刻凝結成冰。似乎身後有萬千石子在追逐他,又好像空無一物只有他一人在曠野中狂奔,彷彿置身夢靨。
他氣息更亂,瘋狂奔跑,瘋狂喘息,生怕滿了分毫身子就被石子貫穿,可又覺得爲何要逃?身後壓根空無一物,那公冶鷹興許只是虛張聲勢,爲何要逃?
他分不清現實與幻覺,不知那顆跟在身後的石子何時會竄出要了他的命!
突然間,肩頭的六子掙脫了他,與公冶鷹互換一拳一腿的六子等若半個廢人,但比起體力消耗巨大,心神不寧的小五來說,他清明的心境靈臺更顯寶貴。
身子即將墜地的六子一掌拍在地上,身子蓄力翻騰,修長右腿一擊鞭腿甩出,好似要擊向一個看不見的物什。
聲如炸雷驚起。
那消隱無蹤的第四顆石子被六子硬生生破出,石子的軌跡轉變,朝天空掠去。代價也是慘重的,踢中石子的左腳彷彿炸裂開來,皁色靴子片片碎裂,露出血肉模糊的腳掌來。
雙足盡廢!
公冶鷹輕咦一聲,禁不住暗暗叫好!第四指的確要比前三指高明,若說前三指是‘術’,那第四指就是摸着‘道’的門檻!劍術殺人放血,劍道開山斷江,握刀劈斬挑割橫切是爲術,劍氣刀罡縱橫交錯是爲道。世間萬物皆有大道,習武之人莫不想已己身契合天地大道,修至化境已己之道取代天道,自成一世界!
有多少人一輩子潛修枯坐都摸不着道的門檻,又有多少人立於峭崖看潮漲潮落日晴月虧感悟天地證得一步登天?
盤旋天際的海東青突然淒厲啼鳴,撲扇着翅膀墜落而下。
公冶鷹雙眼圓睜怒不可謁。
六子不惜再廢一腳也要破去公冶鷹第四指,會如此簡單明瞭?他真正所圖,是一直盤旋在頭頂爲公冶鷹盯梢的那隻海東青啊!
被他一腳崩飛天際的石子,將這隻有着‘三年龍,六年鳳,九年難遇海東青’的鷹之神俊,射殺在它最爲得意的天際。
身形龐大的海東青墜落在六子身前,雙翅攤開無法合攏,扔保持着飛翔的姿態。
六子面無表情,箕坐在地,看向怔在原地的小五,“快逃,沒了這隻鷹,只要他看不見你,就算逃出去了!”
小五一咬牙,奔上前來攥住了六子手腕,就要將他拽起扛在肩頭。
六子瞥了一眼遠處暴怒的公冶鷹,揮開小五的手,“別管我,我拖住他給你爭取時間……”
“殺了我的鷹,誰也別想逃……”
公冶鷹聲如滾滾天雷,轟轟然碾壓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