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陽林夕四年十月。
蠻族一年一度的南遷過冬已經開始,極北草原整個都變得蕭瑟起來,原本的茫茫青青變得枯黃,甚至原本清亮的河流也透着一股渾濁之感。極北之北綿延不絕的雪山中繚繞着鉛重的烏雲,墨龍般翻滾咆哮,而潔白的雪山像堤壩一樣將濃重的陰雲攔住。可墨雲的氣勢還在增強,當着蘊含着萬鈞風雪的烏雲翻過高大純白的雪山時,整個草原上都將被茫茫白雪覆蓋。冰封萬里的草原條件無比艱苦,唯有還日拉娜河南岸那塊整個極北最豐美的草原能帶給牧民活下去的生機。
蠻族南遷一般從十月初開始,先由各部落斥候騎兵出動,提前勘察好地形地貌,爲自己部落預先佔好營盤。一年一度的蠻族南遷已經形成一種默契——強大的部落佔據最豐美的草場,最大的營盤。弱小的部落自覺到略次一些的營盤,不越雷池一步。優勝劣汰適者生存這條自然法則被體現的淋漓盡致。過冬草原營盤這種事情上沒有誰會馬虎,這牽涉整個部落能否活過這個冬天。
赤那思部已經派出扎兒花•兀突骨將軍,帶領大風帳武士提前去了還日拉娜河南岸草原。大風帳的武士或許在近身對抗上不能與轟烈騎相比,可大風帳武士的機動性和靈敏性卻遠在轟烈騎之上。大風帳武士訓練的原則就是暗殺偷襲,斥候偵查,雖然軍隊成立較晚,卻是草原上一支強兵。
赤那思每年都是以大風帳爲先遣部隊,轟烈騎在君王與蘇日勒王子的帶領下護衛牧民與奴隸,各貴族負責保護好自己名下的牧民財產。而阿拉坦倉將軍的隼騎兵遊走在整個部隊周圍,防範潛在的危機。赤那思部雖然人口是草原諸部落中最多的,遷徙卻是做的最好的,也正是赤那思擁有諸多實力極強的名將。
君王與蘇和•賽罕將軍並馬走在一起,蘇日勒的馬跟在後面。周圍跟隨着十餘騎黑甲黑馬的轟烈騎武士,再往後是梵陽王朝留在草原作爲質子的夢陽青年,御殿炎將軍之子尹哲。他經歷這樣的遷徙已經有兩次了,這是第三次。留在草原三年多,尹哲性子依舊沒變,騎在高大的蠻族戰馬上,眼神像貓一樣眯着,可眼皮下的目光卻是針一樣犀利。那身緊身的黑色鱗甲下,肌肉線條流暢無比,靈敏度極高——他本身就是一名以暗殺爲主的刺客。期間有不少蠻族武士聽聞他是梵陽御殿炎將軍的兒子,想必功夫不錯,想與他較量一番。可對於一名精通暗殺之道的刺客來說,那名武士光明正大的站在他面前毫無防備得邀請他決鬥時,就已經是死人了……
唯一在草原感覺不習慣的事情就是一種莫名的蕭瑟感,不是因爲孤獨,刺客本身就是孤獨的,只是那種無法融入到這羣蠻族中的悲涼而已。他喜歡安安靜靜得,喜歡平和得躺在那裡看星星看夜空。他無法忍耐蠻族人圍在火堆旁大喊大叫跳着所謂‘舞蹈’,男人們拼命灌酒,拼命撕咬着烤的嬌嫩的羊肉被燙的吐出來,引得周圍牧民哈哈大笑……每當這時,他就獨自一人悄悄離開,臉上是厭煩的神色。可他不管走在那裡,都會有五六名精銳武士跟隨在身邊,既是保護,也是看守。他只是一個維繫梵陽與赤那思之間盟約的紐帶。
他見過赤那思的大薩滿,見過幾家將軍,見過王子蘇日勒和克和阿日斯蘭部的雨蒙公主,唯有一個人在他心裡留下深刻的印象。那個天神一樣完美的少年,有着珊瑚紅色的眼睛,蒼白的臉上笑容溫和,帶着幾代貴族才能積澱出來的華貴雍容之感。他沒有和牧民一樣穿着粗粗的羊皮袍子,而是華貴明豔的絲綢長袍,胸襟前繡着一朵風信子開得正好!
後*過多方打聽,他才知道這個少年是來自夢陽,身份與他相當,夢陽鎮天大將軍之子,夜氏王族後裔夜星辰。少年那股難以言明的氣質一直在他心裡留着深刻印象,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這個叫夜星辰的少年一定是將來站在高處執掌大權的人。既像是預感,又像是直覺,身爲刺客面對危險時的直覺。他和夜星辰,將來不會是朋友,只能是敵人的!
可現在,他,梵陽御殿炎將軍之子,在極北草原做質子。夜星辰,夢陽鎮天大將軍之子,被流放在草原。兩個人的命運還真是像啊……呵呵。可是龍潛深澗,焉知經年後翔舞雲天,暫時狼狽流離不算什麼。夜星辰絕不是甘於平庸的人,因爲他從那少年眼中看到的是濃烈的慾望和被華貴安詳之感深深掩藏的憎恨。
突然間,前方衝出一騎快馬,飛快得朝君王這邊奔來。君王身後的扈從武士反應極快,策動戰馬將君王圍在中間,*斜斜舉在肩上做出砍殺的預備姿勢。幾名隼騎武士舉起手中弓箭對準這個來勢兇猛的騎兵。
來者近了,是大風帳武士的輕甲裝束。馬背上的武士渾身是血,眼睛暴漲着,高聲嘶吼着:“庫瑪部塔塔木汗王造反,扎兒花將軍被埋伏……庫瑪部造反……”
武士淒厲憤怒的吼聲隨着身下戰馬的馬蹄聲波動着,整個人像從地獄深淵爬出來的一樣。君王身邊的隼騎武士放下了手中張滿的弓,可轟烈騎武士的刀還高舉着,絲毫沒有鬆懈。蘇和將軍的馬斜插進那名大風帳武士和君王之間,眼神無比陰翳——庫瑪部造反?塔塔木汗王那個廢物造反?
他看了一眼君王,與君王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短暫的對視在一起,兩人的反映都是一樣的:若不是塔塔木汗王瘋了,就是另有人在爲他撐腰!庫瑪部是實力最弱的部落,塔塔木汗王又是貪生怕死之輩,給他十個膽子都不敢幹造反這樣的大事。當初殺了庫瑪部額胡扎•塔塔木,塔塔木汗王不也什麼也沒敢說麼?
大風帳武士的馬快到君王身前,他猛力勒住戰馬,身子隨着慣性滾下來,在地上翻滾一圈,利落的單膝跪在君王面前,雙手抱拳,沉聲說道:“稟報君王,庫瑪部塔塔木汗王帶兵埋伏了扎兒花將軍,將軍帶話給您,部落暫時不要移動,不要接近銀馬寨。大風帳正與塔塔木汗王交戰,請君王務必當心。
君王點了點頭,揮手命武士退下。他臉色陰沉得說道:“蘇和,帶兩萬名轟烈騎跟我來,部落這裡暫時交給阿拉坦倉與蘇日勒和克。”他轉身對着兒子說道:“不要慌亂,派人找阿拉坦倉將軍,隼騎武士收縮在一起。剩下的轟烈騎交給你,讓牧民和貴族們都停下來,前方交戰的事情不要泄露!”君王拍了拍兒子厚實的肩膀,琥珀的眼睛中透着信任讚許的光芒——蘇日勒長大了,也該擔負起責任來。
蘇日勒和克披着鎧甲,寬厚的臉隱在頭盔的鐵鏈面甲後,露出的眼睛閃着一份擔憂之色。阿爸這些年身體日漸衰弱,特別是前幾年南征時失去一條胳膊,不適合再打仗,他實在不放心讓阿爸去前方戰場衝殺。
像是察覺到兒子心中的擔憂,君王呵呵笑了起來,說道:“放心,不用擔心。阿爸這一輩子什麼場面沒見過?小小的庫瑪部我還沒放在眼裡,而且有蘇和將軍和扎兒花將軍在,不會有事的。你不一樣,你是除了我外最後一個姓‘赤那思’的男人了,經不起損失。我死後,你就是蠻族的王!將來阿爸都要跟在你的馬後聽你的命令,幾家將軍貴族們還有所有牧民都要跪在你面前對你效忠。你的路,纔剛剛開始!”
既像是鼓勵,又像是交代遺言,君王蒼老幹枯的手撫在兒子堅硬的面甲上,乾裂的嘴脣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君王比之四年前南征時衰老太多了,那時的君王頭髮斑駁,狼皮甲下的身軀像鐵鑄般,胸膛中像是積蘊着無窮的力量。那時在夢陽伊寧城的城牆上,君王冷漠得看着城中上演的屠城殺戮,對自己的兒子說他們正在做的事情是令夢陽的史官連執筆記錄的勇氣都沒有。那時的君王站在夢陽帝都縹緲城前,張開雙臂彷彿要將這座大陸上最有名的城擁入懷中般……
可現在的君王頭髮斑白,琥珀色的眼睛略有渾濁,胸膛也不禁垮下去些……蘇日勒真的不忍阿爸再去戰場這樣兇險的地方,那不是一個老人該去的地方。
可不等他出言挽留,君王已經勒緊馬繮繩,面容一瞬間變得冷酷堅硬。他挺起胸膛,任憑寒風灌進來,彷彿一瞬間爆發出熾烈的氣勢般。高大的戰馬向前衝了幾步,揚起前蹄人立而起高聲嘶鳴起來。墨黑的高雲馬沒有修剪過馬鬃,十月寒風狂卷而過,戰馬馬鬃與君王背上的大麾飛揚像一面獵獵作響的戰旗。君王與戰馬像遠古巖壁上走下來的壁畫,蒼涼有力,那清晰的剪影烙在每個人心中,就連那個一臉桀驁的梵陽將軍之子也忍不住睜開眼睛,死死盯着那一人一馬的威勢。
君王高聲吼道:“轟烈騎,跟隨我出戰!”然後一馬當先衝出去,跟隨在他身後的是兩萬名黑甲黑馬殺氣騰騰的草原重騎兵皇帝,像是一支黑色的箭矢飈射出去般。蘇日勒和克木木的看着父親帶着軍隊出戰,或許是父親太久沒出戰過了,或許是因爲自己現在也參加軍隊,知道戰場上有多兇險。以前總覺得父親打仗絕不會失敗,他是不死不滅的戰神,可隨着自己長大,阿爸變得衰老,他終於明白阿爸的君王之位多麼來之不易!
君王已經帶着部隊走了,沒有多做停留。年輕的蘇日勒和克突然悵然若失起來,父親最後留在他心中的是那樣偉岸的形象。哪怕是很多年以後,自己也老得不行了,一想起父親那時候對自己說的話,父親騎在馬上飛躍而起,身影像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幟,殺氣凜然。這就是草原之主,就是騰格里欽點的草原統治者,強大,所向披靡,不可抗拒!這是所有人心中的印象。
可是在蘇日勒和克眼中,這是父親留給他最後的印象了。阿爸對他簡短的交代事情時,自己只是安靜得聽着,直到他走前,連一句‘保重’都沒說出口。他以爲阿爸會再一次帶着百戰不死的轟烈鐵騎勝利而歸,卻不想這倉促的最後一面就是決別。
距還日拉娜河南岸草原兩百餘里,銀馬寨。
這裡是一座已經廢棄的馬匪寨子,據說在幾十年前很有名。寨子裡的馬匪打劫沿途的商人,打劫過路的牧民,甚至連汗王都敢打劫,最後被當時的赤那思君王派軍隊圍剿了。這片寨子裡最鼎盛時有兩千餘人,整日出入戰馬,打了蹄鐵的馬蹄刨來刨去,也不遷徙讓草場緩口氣,寨子周圍的草早都死光了。土壤被風沙侵蝕成沙子,銀馬寨方圓十里範圍沙化得厲害,如今過了快五十年也沒恢復起來。
這裡一向死寂無人,今日卻吵雜紛亂,伴隨着武士的嘶吼聲和戰馬的嘶鳴聲,整個銀馬寨黃沙四起。扎兒花不顧風沙嗆進喉嚨裡,大聲吼道:“不要正面對抗,退守到寨子裡,等後續部隊支援!”大風帳武士聽令紛紛向這片沙漠深處衝去,不再與敵人交戰。他們身後跟着一大股敵人,全是庫瑪部武士的裝束。
扎兒花森綠的眼睛無比陰冷,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地方遭到伏擊,更沒想到伏擊他們的會是庫瑪部這樣與赤那思比起來什麼都不算的部落。扎兒花的武士都是擅長偵查埋伏的斥候武士,卻沒想到會被別的武士埋伏。敵人不算太多,約莫一萬餘人,大風帳雖然編制三萬人,可扎兒花爲了更快爲部落搶佔到牧場,將軍隊分成數份分頭行動。他這一隊人數不過六千,敵人剛開始在一處緩坡伏擊,先引弓長射,又藉着緩坡的衝勁殺了扎兒花一個措手不及,這才讓部隊亂了陣腳。
可扎兒花的武士勝在機動性上,他們不與敵人糾纏,迅速脫離戰團,跟隨扎兒花將軍響銀馬寨深處衝去。六千騎兵奔馳而過,在黃沙地上捲起一溜煙塵,任憑身後庫瑪部一萬餘名武士拍馬不及。
此時扎兒花的思緒卻不在這上面,他一直恪守君王的計劃準備着。君王那時南征回來時決定五年後發動草原統一戰爭,也就是明年。可現在庫瑪部竟在冬天即將降臨前攻擊赤那思的軍隊,這是燒壞了腦子還是蓄謀已久以爲就憑庫瑪部就能抗衡赤那思的武力?塔塔木汗王莫非是瘋了?扎兒花狂踢身下的戰馬逼它加速,眼神越來越陰翳,一個不好的念頭在他腦中成型——莫非是幾大汗王察覺了赤那思與梵陽王朝結盟,準備統一草原的意圖?
扎兒花的心像沉到了深淵中——難道被搶了先手?
除了這個解釋,他實在想不出庫瑪部爲何膽敢觸犯赤那思的威嚴!大風帳武士加快速度衝進廢棄的銀馬寨中,依託寨子緩口氣再與庫瑪部的武士較量,也能等待別的隊伍來支援。實在不行的話,哪怕在寨子中重新編隊,再與敵人衝殺也行。扎兒花的手攥緊狼鋒刀,森綠的眼睛裡滿是殺意。
庫瑪部的武士果然停在銀馬寨廢棄的寨子前,他們大部隊守在寨子入口前。領兵的庫瑪部將軍看着銀馬寨入口那黑幽幽的情景,像魔鬼的嘴巴般張着,不敢貿然進入。武士目光飛快得掃過廢棄的木製寨子——幾十年侵蝕,木質已經乾枯腐朽,搖搖欲摧。他嘴角閃過一絲冷笑,命令道:“放火燒掉寨子,我就不信扎兒花不出來!”
武士得令,飛快行動起來。他們也知道時間緊迫,若不快點消滅掉這一隊赤那思武士然後撤退,迎接他們的可能就是赤那思大部隊的瘋狂報復……當他們的汗王命令他們阻擊赤那思的軍隊時,所有人都以爲汗王瘋了。可汗王也沒有說原因,態度異常堅決,命令庫瑪部出動軍隊只管看到赤那思的軍隊打就行。
木質的寨子乾燥異常,點火就燃。火勢隨着狂虐的風越來越大,迅速將整個寨子保包圍在濃煙中。熾烈的火勢逼得庫瑪部武士向後退了退,跳躍燃燒的火焰照在殺氣騰騰的武士臉上,他們臉上的表情愈加狂熱——也許剛開始要他們打赤那思的軍隊時,武士心中還有所畏懼。可真的打開了後,武士們再無顧忌,狂熱好戰的蠻族人骨子裡那股子血性像着火焰一樣被點燃。
他們揮舞着手中的武器,他們高聲嚎叫,他們什麼也不管不顧,心中剩下的只有滿滿的殺戮慾望。武士們身下的戰馬也被火光照的不安的刨着蹄子,不停地掙着馬繮繩。銀馬寨上方的這一片天空都被燒的通紅,熾烈的溫度散發出來,火焰被風捲的越來越高,好像要一直燒到穹窿上般。
率領庫瑪部武士襲殺赤那思的將軍兇戾得看着被大火包圍的寨子,冷聲說道:“赤那思的狼牙,要麼像死狗一樣燒焦在裡面,要麼……出來與我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