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人的啜泣聲中,極北草原過往的凝腥歲月裡那繁複的王權交替一下子變得明朗了。從一百年前戰神卓力格圖時*始,到現在赤那思氏勉強維持自己草原統治者的尊嚴,這期間多少英雄慘死,多少人命被化爲馬蹄下的枯骨,多少帝王被迫騎上戰馬揮舞刀劍拼殺?
申凡雙看着老人嗚嗚啜泣的樣子,心中不忍唏噓之意。迦扎部前汗王殘殺納火爾•哈爾赤大薩滿,而巢及勒合•哈爾赤勉強活了下來,隱姓埋名改頭換面重新出現在四十年前的赤那思君王面前。那時候現任君王勃日帖•赤那思還小,巢及勒合•哈爾赤用從父親那裡學到的東西重新得到大薩滿的封號,老君王死後轉向支持當時年輕的勃日帖•赤那思成爲赤那思氏新的君王。兩人達成的協議是,大薩滿以騰格里天神的名義支持勃日帖成爲赤那思新的君王!而勃日帖要幫助大薩滿打垮伽扎部蘭木扎布氏,報當年的殺父之仇。
赤那思老君王死後,勃日帖並不被部落看好,他太年輕太勢單力薄,無法與幾個掌權的兄長抗衡。勃日帖的哥哥們也拿出厚重的禮物希望大薩滿能和他們站在一邊,可大薩滿的條件令所有人震驚,甚至是覺得荒誕——伽扎部蘭木扎布氏從草原上抹除,這就是大薩滿開出的條件。那時候大薩滿的名字已經被人遺忘,巢及勒合•哈爾赤已經變成穿着華麗祭祀長袍站在力騰格里天神最近的地方爲牧民祈禱祈福的神之使者,沒有人能把他與被伽扎部殘殺的上代大薩滿聯繫在一起。
幾位赤那思掌權王子開出優厚的條件拉攏大薩滿,希望大薩滿能號召牧民支持自己成爲新的君王,可大薩滿固執之極,只要伽扎部王族蘭木扎布氏從草原上消失。也不說是什麼原因,就那樣固執得重複一句話“蘭木扎布氏,滅!”當時的草原在卓力格圖死後,原本被戰神高壓統治下的衆多部落紛紛脫離赤那思,伽扎部經過二十餘年獨立發展,實力已經隱隱有趕超赤那思氏的勢頭。王子們蹙着眉頭看着固執的大薩滿,實在不願意冒這個風險與伽扎部爲敵,赤那思內部奪權鬥爭正激烈,實在不敢對外樹敵。
直到老君王最小的兒子,勃日帖•赤那思站在大薩滿面前,年輕的勃日帖無比迷茫又透着沉靜,又隱隱有一股不得志的幽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中那股不甘和憤恨令人看一眼就忘不了。他站在大薩滿面前,面無表情的說:“巢及勒合叔叔,你支持我做君王,伽扎部蘭木扎布氏,我幫你摧毀!”
大薩滿要的就是這樣的承諾,他帶着勃日帖,站在所有赤那思牧民面前,舉起他的手宣佈勃日帖•赤那思是被神選中的人,他纔是赤那思君王的最好人選。牧民們跪在地上對着年輕的君王磕頭行禮,對他有了無限期待——大薩滿在部落中的號召力就是這樣,只要帶上騰格里天神的名義,牧民就無條件支持,及時勃日帖什麼也沒有,及時他只是最沒權勢的王子。失去牧民基礎,勃日帖的哥哥們手中的軍隊也背離了他們,效忠於赤那思氏新主人——勃日帖•赤那思,也就是說,赤那思氏的君王接替,是大薩滿在背後推動的,大薩滿要的不是金銀財寶,不是無上的權利,他要的只是一個承諾:將伽扎部王族蘭木扎布氏從草原上抹除!
接下來,赤那思部在勃日帖的領導下強大起來,軍力恢復到卓立格圖末年時的水平。大薩滿也變得懶懶散散得,只負責祭祀占卜觀測星象這樣的事情,貴族和汗王們議事時,要麼不去,要麼就坐在那裡打盹——他深知自己只是大薩滿,是負責牧民信仰的存在,他要做的就是讓牧民緊緊團結在騰格里天神指定的人身邊。絕不干涉部落之間的政治利益問題!大薩滿擁有無限號召力,若是薩滿覬覦王權,他能得到比草原上任何一個帝王還純粹的支持。可是掌管整個草原牧民信仰的大薩滿若是對世俗王權起了心思,迎接他的就是騰格里天神的雷霆之怒。上代大薩滿納火爾•哈爾赤的悽慘下場就是前車之鑑。
十三年前,面對咄咄逼人的赤那思部,伽扎部在當時汗王蘭木扎布帶領下悍然發動了對赤那思的戰爭。這是草原第二大部落對草原霸主的挑戰,爲了搶佔最豐美的還日拉娜河南岸牧場,伽扎部騎兵飛快推進到那裡,意圖阻擊赤那思氏的騎兵。而赤那思部中,大薩滿卻開始計算赤那思與迦扎打仗誰贏誰輸,那時候大薩滿用了一百二十八聯式計算,對應天宮二十四宿來解讀。大薩滿從赤那思騎兵出動那一天開始,一個人不吃不喝算了六天——第六天時,赤那思的先鋒部隊已經於伽扎部騎兵交手了。戰事第七天,大薩滿走出來,連續七天的計算讓他整個人心力交瘁,無比虛弱。他斑白的頭髮凌亂,雙眼佈滿血絲,神情恍惚,當扈從武士將大薩滿護送到君王身邊時,大薩滿瘋了一樣緊緊抓着君王的衣領嘶吼:“赤那思贏了嗎?蘭木扎布氏滅了沒?”
幾十年韜光養晦,等待的就是這一天,想起當年被殘殺的父親,大薩滿就心痛欲絕,這麼多年支撐他的願望就是看到蘭木扎布氏滅亡的一天,儘管當年殺害上代大薩滿的伽扎部汗王已經不在了,可父債子償,父仇子報這樣的信念卻一天天紮根在大薩滿心裡。幾十年隱姓埋名,幾十年韜光養晦,只等朝夕間。
可大薩滿面對君王那一瞬就冷靜下來,重新用神之使者那樣空靈飄渺的語氣說:“愚者用蠻族算式歷經七天算出赤那思氏與伽扎部征戰兇吉!”他說出這句話後,在場的衆位將領與君王都眼睛一亮,他們眼中閃着熊熊的火焰,死死盯着這個消瘦的天神使者,彷彿他就是末世的福音。
“伽扎部必敗!”大薩滿沉穩的說道,毫無感情波瀾。他的話剛一出口,赤那思部軍營帳篷就像炸了鍋一樣歡樂,將軍們紛紛高聲笑起來——有大薩滿這句話,那這場仗肯定就是勝了,天神都是與他們站在一邊的。
可接下來大薩滿又說道:“可愚者計算後,重新推演天宮北斗八角,卻發現伽扎部敗亡後,會出現一位能與當年戰神卓力格圖大君王比肩的人物,伽扎部五十年後將取代赤那思部成爲草原正統統治者……”
話音剛落,全場譁然。將軍們剛剛還歡慶的聲音戛然而止,寂靜的連心跳呼吸聲都清晰可聞。君王琥珀色的眼睛兇險的眯了起來,死死盯着大薩滿,看着老人古井無波的臉,看着他消瘦的身子,看着他華麗的祭祀長袍。而大薩滿就那樣平緩冷漠得看着勃日帖,像在看多年前那個對自己說“巢及勒合叔叔,你支持我做君王,伽扎部蘭木扎布氏,我幫你摧毀!””的年輕人一樣。
君王不是優柔寡斷之人,多年深居高位,他深知掌權者面對潛在的威脅時應有怎樣的魄力。他盯着大薩滿看了許久,兩人相互看着,彷彿都在揣測對方在想什麼,既像朋友在無聲的交流,又像敵人在氣勢上做較量。許久,君王嘆了口氣,沉聲說道:“大薩滿,當年的約定我沒忘。其實你不用這樣的,既然你心意若此,如你所願又何妨?”
於是君王做出了一個令整個草原都震驚的決定——對戰敗的伽扎部實行部落屠殺,一個不留。
當君王與那時候還活着的兒子,赤那思大王子蒙都拉圖•赤那思站在高高的荒合山脈上看着一批一批伽扎部牧民被押在還日拉娜河邊一一斬首時,大薩滿也在看着。這個騰格里天神的使者,這個本應該象徵着神聖的老人,那時的眼神卻冷酷的像殺過千萬人的行刑手。大薩滿的眼神中是無以加復的憎恨與瘋狂,他站在山頂上,身上寬鬆的祭司長袍被風吹得飄舞起來,彷彿隨時都會飛進騰格里天神的懷抱般。
誰也不知道那時候默然看着伽扎部上下被一一斬首殺死的大薩滿嘴裡喃喃自語的是什麼,是對上代大薩滿也是他父親的哀悼,或是對報復整個伽扎部的痛快感,亦或是這麼多年壓抑在心中的仇恨釋放出來後的失落惘然?誰也不知道。可大薩滿站在荒合山脈的山頂上,看着寬闊清澈的還日拉娜河被伽扎部牧民的鮮血染得猩紅,血水綿延上百里仍未褪色。赤那思對伽扎部的大屠殺持續了十天,大薩滿也站在高處居高臨下看了十天,眼中的冰冷殘忍,不帶絲毫感情看着腳下的伽扎部牧民死去,血腥瀰漫在整個豐美的還日拉娜河南岸草原。天空中不時地有有吃屍體的蒼鷲俯衝下來抓起一個人頭飛上天空,野狗與野狼吃人肉吃得眼發紅……
大薩滿只是冷漠得看着,居高臨下,像高次元的神祗不在乎低次元的世界崩碎或是重生般。他只知道,伽扎部從此不存在,納火爾•哈爾赤,他的父親,草原的前代大薩滿,他那顆掛在兩丈餘長的樺木杆上未能瞑目得頭顱,終於可以安詳的合上眼睛。不管納火爾•哈爾赤罪孽有多深重,不管他是不是觸犯了草原上最根本的規矩,不管他被何人以何種方式殺死,大薩滿覺得自己只是個可憐的用僅有的身份踉踉蹌蹌爲父親報仇的可憐的老傢伙而已。
赤那思對伽扎部的滅族之戰後,大薩滿彷彿一下子蒼老了。
沒有誰知道他的過往,沒有人知道他蠻族名字叫巢及勒合•哈爾赤,人們只知道他是高高在上的神之使者,代表着草原上最至高無上的騰格里天神的使者。老人慢慢孱弱蒼老下來,重新恢復那瘋瘋癲癲嘴裡沒個正經的樣子。只有君王時常眼神凝重得看着他滿身酒氣得走過去,琥珀色的眼睛中,目光是毫無保留的憐憫與防備。
勃日帖是知道的,大薩滿的預言根本就是個陰謀,什麼伽扎部五十年後會出現一個能推翻赤那思部的英雄,全是大薩滿的謊話。巢及勒合•哈爾赤,這個心思陰沉的老人要的,只是當年扶持他做君王時的那個承諾而已。也許這謊話能欺騙赤那思的貴族,將軍和牧民們,卻騙不了君王。那時候在軍營的帳篷中,兩人長久的對視無聲的交流,君王就已察覺大薩滿說謊了,只是他沒有揭穿,他那時候從老人平和安靜的眼睛腫看出了深深的倦怠和狂熱——支撐大薩滿的是對迦扎部的仇恨,他支持勃日帖•赤那思做君王后,再也沒提過兩人之間的約定,他相信勃日帖不是食言的人。老人在等,一直在等,等得勃日帖•赤那思從青年到中年,等得自己頭髮變得斑白……
君王只覺得,若是再不兌現當年的約定,大薩滿恐怕就要死了……實際上老人早就心死了吧!君王那時候只覺得自己若拒絕大薩滿,老人就會鬱郁死去。大薩滿對自己有恩,無論如何,那個約定必須做到。是以,他長久的沉默後,說道:‘既然你心意若此,如你所願又何妨’?
大薩滿如願以償!當初他要的只是伽扎部蘭木扎布氏的人頭,可這麼多年韜光養晦,這麼多年隱姓埋名忍辱負重,大薩滿的仇恨已經蔓延到了整個伽扎部。他利用自己天神使者的身份,用自己聰明的頭腦計算預言赤那思與伽扎部之間的戰爭,用自己的天神使者的身份欺騙君王與將軍們,把伽扎部無辜的四十餘萬牧民推入地獄中……
草原徹底被黑夜籠罩,申凡雙一個人靜靜回想着大薩滿講述得這些草原上過往的凝腥歷史。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眼行將就木的老人,老人已然沉沉睡去。他講述完這些草原上最隱晦的歷史,竟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已經過了十幾年了,老人提起本應該帶進墳墓中的往事時,心中再無仇恨,再無那時的衝動與憤怒,申凡雙能聽出來的,只有無盡的唏噓與悔恨。爲自己一己私念殺死那麼多人,實在是太過悚人……
可是時間久了,那時的人都已不在,甚至連那些愛的,憎恨的人的樣子都記不清楚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當初的那一份執念,那一份怨恨,也不過是悽慘一笑而已。高高在上,左右草原王權交替的大薩滿,現在也不過是一個垂垂等死的老人而已……
歷史上,赤那思部對伽扎部的部落大屠殺是蠻族歷史上血腥味極濃的一筆,誰也猜不到這只是來自於一個老人積澱在心中幾十年的仇恨……可若將大屠殺之後的草原大事串聯起來看的話,伽扎部滅族之戰是整個草原蠻族由盛入衰的轉折點。
在伽扎部滅族之戰中,當時的伽扎部蘭木扎布汗王被殘殺的一名妻子是阿日斯蘭部獅子王額爾敦刻圖汗王最摯愛的姐姐,這件事在本與赤那思無爭的獅子王心中留下憎恨的種子。而作爲報復,獅子王暗殺了赤那思部大王子蒙都拉圖•赤那思,對外宣稱赤那思世子是被野狼圍攻而死……君王與獅子王徹底走上相反的路,君王無時不刻不防備着獅子王的撲咬,而獅子王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摧毀赤那思部的機會……在得到南方夢陽帝國支持後,獅子王迫不及待的發動對赤那思的戰爭,草原上最強的兩大戰力終於撞擊在一起,卻也掀起草原上最腥烈的殺戮亂世。
也許後世之人會覺得草原蠻族部落之間,因掌權者個人的仇恨而掀起整個部落間的戰爭,實在有失帝王之道。身爲萬人敬仰的王,就應該站在高處漠然的看着一切,哪怕身邊的親人一個個死去,也應該帶着冷硬的面具繼續端坐在權利的王座之上。因父親被殺,姐姐被殺這樣的‘小事’而不惜掀起戰爭狂潮實在是幼稚愚蠢的行爲。相反,他們更欣賞南方的帝王家族,例如夢陽曆史上最後一位皇帝‘罹主’林夕,他能爲夢陽弒殺父兄,能爲天下拋棄所謂的感情,將自己變得像孤獨跳動的心臟一樣,以永恆不變的頻率跳動,將血液輸送到帝國每一寸土壤中。沒有衝動,沒有感情,像精密運轉的機括一樣操縱帝國的發展。泯滅掉所有熱血和衝動,精確的算計籌劃,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哪怕與殺父仇人握手合作都可以……
在後世之人看來,這纔是帝王之道。脫離世俗,無視感情,無限接近於執掌萬物的神明,胸膛中裝着冰冷的鐵石,冷冰冰地看這個落寞的人間。
可是卻不能否定蠻族帝王們的錚錚血性,極北荒蠻的環境造就了他們這樣的性格。他們重視親情,友情,愛情,他們一心一意要保護自己摯愛的人,甚至是他們尊敬崇拜的王心中都有一個不能忘懷的身影。爲守護自己摯愛的事物,草原上的帝王們哪怕洪水滔天,哪怕血流成河,哪怕爲之徵戰到星辰崩碎又有懼?
這麼一想,荒蠻的蠻族帝王倒更有人情味些,愛就是愛,恨就是恨,一笑安和十載,一怒伏屍百萬。爲愛的人不惜一切,又不惜一切摧毀憎恨的事物,比之帶着冷硬的面具高高在上的南方帝王來說,他們更像是純粹的‘人’。
身爲帝王,不僅要接受萬民敬仰,不僅要有利益與鬥爭,還應該心存愛與責任。這樣的道理,又有幾個人能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