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熱鬧的日子,過得就是快。轉眼蘭花明天就要回來了。
祥子和淑珍別過衆人,便一早就往縣城趕。剛過柳樹河子,祥子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衝淑珍說:“我差點給忘咧,廣慧和尚前幾天就帶話讓我去趟寺院。要不,你先回,我到寺裡看看。”
淑珍欣然點頭說:“晚上拌麪是想吃酸菜還是辣皮子滾肉哩?”
祥子幸福的一笑,說:“辣皮子吧。”
祥子勒馬一路南行,便到了千佛洞。見廣慧和尚雙目微閉,在那裡氣定神閒的打坐。祥子沒敢打攪,下意識的瞅了眼供桌上的燃香,便悄然地坐在了對面的蒲團上。
祥子正準備凝神調氣,卻見廣慧和尚雙目微睜,聲音低沉而有力地說:“阿彌陀佛,你總算來了。”
祥子忙起身行禮道:“不知師父有何吩咐?”
廣慧和尚邊從蒲團站起,邊說:“先去大殿看看吧。”
說着,便徑直朝新建的大殿走去。祥子默然的跟在身後,到了大殿門口,廣慧和尚卻沒進大殿,卻是繞殿而行。
祥子依然心中疑惑的跟在身後,繞過側牆,見大殿後一個居士摸樣的中年女子,在擦洗窗戶。
雖是背影,但也足以顯示着身段的勻稱和手腳的利落。最扎眼的,要數那條粗黑的長辮,委屈地盤塞在僧帽裡的樣子。
聽到腳步聲,那女子側眼見是廣慧和尚,忙躬身行禮。廣慧和尚打了個問詢,便徑直朝前走去。
那女子剛回頭,卻和祥子的目光碰了個正着。兩人不約而同的退後一步,一臉驚愕的樣子注視着對方。
凝固般靜默後,還是祥子首先欣喜地驚呼道:“娟子!是你麼?”
那女子先是楞了一下,繼而欣喜若狂地撲上前,拽着祥子的雙手,極度興奮地喊道:“祥子哥!你還活着?”
說着,身子便不由自主的軟了下去。祥子忙一把拽過娟子,坐在牆根的陰涼處。神色激動而又欣喜地說:“兩年頭裡,聽師父說過你的事情。師父一直在找你,我還說天涼咧,回迪化找你哩。”
娟子用力擠出旋在眼裡的淚水,面顯委屈而又哀怨地瞅着祥子,說:“你知道麼?自從你被抓走,我的日子是咋過來的麼?他們說你死咧,我在亂雜崗整整轉悠咧一天,也沒找見你的屍首,只當是讓野狗給拖走咧。當時我死的心都有。”
祥子疼愛地在娟子肩上輕輕撫摸了一下,輕聲說:“我也是死裡逃生,一條腿和三根肋骨都給打斷咧,要不是南山寺的廣智和尚救治,怕是早死咧。”
娟子心疼地撫摸着祥子的手,動情地說:“真是佛菩薩保佑,讓你我此生還能見面。”
祥子欣然一笑,說:“我們找個地方細說吧。”
說着,朝廣慧和尚去的方向瞅了一眼,早沒了人影。於是,便帶着娟子一路朝後山走去。
穿過院牆小門,娟子急切而又好奇地問道:“你咋在這裡哩?”
祥子輕嘆一聲,說:“我在寺院住咧幾個月,傷好些還偷偷下山找過你哩。聽說你嫁給咧胡連長,就再沒露過面。後來胡連長的人,在山上發現了我,便連夜到寺院,以搜捕逃犯爲名,把寺院翻了個底朝天。
幸虧廣智師父,事先打發我,躲到後山的菜園子。不然,還得讓他們抓回去。後來,見他們四處張貼抓捕我的告示。沒辦法,師父就讓我出去躲一躲,順便給廣慧師父送封信。沒想到,這一來,就是十幾年。”
娟子輕嘆一聲,說:“真是人生如夢,轉眼就是十七年。我沒找到你,也不想回家再看那夥人的嘴臉,就一人去西安投奔舅舅。不想,舅舅家也出事咧,人去屋空。
我舉目無親,沒個落腳處,只好打算回家再說。沒想到,半道卻被土匪給劫了。和對方打鬥中,我突然腹痛難忍,暈了過去。醒來才知道,我已經有咧兩個月的身孕。匪首王衝,比我大幾歲,沒有家室,對我也很好。當時,我沒別的辦法,爲了腹中的娃,只好答應嫁給他。
王沖人真的不錯,他對娃像親生的一樣疼愛,可惜在娃兩歲那年,被仇家出賣。爲掩護我們娘兩撤退,中槍死咧。從此,我就成咧土匪頭,至到遇見師父,才抽身回咧新疆。”
祥子狐疑地瞅了眼娟子,試探般的問道:“那娃是不是叫虎子哩?”
娟子意外地瞅了他一眼,神情疑惑地問道:“是師父告訴你的?”
祥子欣然一笑,說:“他人就在我那裡。”
娟子聽說,欣喜地瞅着祥子,有些失態的搖晃着他的肩膀,說:“虎子在你那裡?哎呀,我還正愁咋能尋到他的信哩。”
祥子瞅着娟子,吃驚而又欣喜的樣子,心頭不由掠過一絲暖暖的感覺。
他衝娟子溫暖的笑了笑,說:“兩年前,師父遇到我,就把他留下咧。”
說着,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拉着娟子的手道:“這麼說,虎子是咱倆的娃?”
娟子嬌嗔地白了他一眼,神情甜美的嘟囔道:“不是咱倆的,還能是誰的。”
祥子聽了,猛然一拍腦袋,神情緊張而又沮喪地說:“這下可壞咧!差點闖下大禍哩。”
見祥子突然陰雲密佈的樣子,娟子狐疑而又緊張地瞅着他,急切的問道:“咋咧?出啥事咧?”
兩人說話間,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後溝那間小茅屋前。祥子輕嘆一聲,扶娟子坐在屋前那棵榆樹下,指着眼前的小茅屋,把和淑珍的一段奇遇,娓娓講述了一遍。
未了,娟子猛然驚呼道:“虎子和蘭花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
祥子羞愧而又痛苦的點了點頭。
娟子面顯驚詫痛苦的樣子,失聲道:“阿彌陀佛!這是造的哪輩子的孽呀?”
祥子悵然的站起身,面顯自責的輕嘆口氣說:“事已至此,得設法讓兩個娃,儘早知道自己的身世要緊。”
娟子一副焦急憂鬱的樣子說:“就怕娃娃用情已深,冒然說破會傷着娃娃哩。”
祥子暗暗咬了咬牙,苦笑了一下說:“該來的就一定要來,既然廣智和尚這時安排你我相見,自有他的道理。有些事躲是躲不過的,來咧咱就要面對。”
娟子默默的點了點頭,伸手摘下了僧帽。頓時,兩條黑亮修長的辮子,便像出籠的靈蛇般滑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