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有些心神不寧的悶頭吃過了飯。說是要到院子裡涼快,便端着蓋碗茶,坐在了院中樹下的石桌前。
祥子若無其事的抿着茶,眼睛卻一刻也不停的,搜索着那個讓他呯然心動的影子。
恍惚間,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娃,從跨院裡連蹦帶跳的闖了過來。
經過石桌時,猛然拘謹的放慢了腳步,撲閃着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好奇的瞅着祥子,眼神像是藏着許多話似的。
祥子衝她溫和的笑了笑,柔聲說:“你叫啥名字呀?幾歲咧?”
女娃好像不太怕生人似的,索性爬上石凳,稚聲稚氣地說:“我叫雪兒,快四歲咧。”
見小傢伙,手裡擺弄着個小皮球,祥子便逗她說:“給叔叔玩玩好麼?”
雪兒衝他稚嫩的笑了笑,伸手遞過了皮球。
祥子接過皮球,在桌上彈了幾下,又神色滑稽的將皮球滾到雪兒面前,隨着陣陣銀鈴般的笑聲,兩人便忘形的玩在了一起。
淑珍探身朝門外瞅了一眼,抿嘴笑了笑,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衝老者說:“剛纔那個大嫂,是你家啥人啊?菜炒的真好吃。”
老者見問,臉上的表情立刻愁腸了起來。
他輕嘆一聲,說:“說起來,也是個可憐人哩。他男人是省軍的連長,姓王就借住在我家西跨院。
當年馬仲英攻城那會死咧,女人大着個肚子怪可憐的,貓兒燕她媽,就索性教她和我們搭夥過日子。哎呀,這一晃都快四年咧”
淑珍沉思般的點了點頭說:“她也是回民麼?”
老者悽然一笑,說:“是漢人。不過,這些年和我們在一個鍋裡攪勺子,也算是半拉子回回咧。”
祥子正沉浸在久違的童趣裡,卻見有個勻稱的身影,斜斜的壓在了石桌上。
他猛然回頭,卻見那女子笑盈盈的站在身後。
女子的目光和祥子打了個照面,白淨的臉頰微微紅了一下,靦腆的笑着說:“這娃皮得很,是個見面熟,一點都不怯生。”
祥子衝她溫和的笑了笑,便一會孩子,一會炒菜的搭訕了起來。
淑珍身在屋裡,心卻一直留意着外面。聽到女人歡快的說笑聲,她實在有些坐不住,推說去茅房,卻悄然的立在了祥子身後。
祥子扭頭淡淡的瞅了她一眼,又繼續和那女人旁若無人的說笑了起來。
不知怎地,此時的淑珍,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失落感。而這種感覺,是自她遇見祥子以來,從未有過的。
她努力剋制着,潮水般洶涌的情緒變化,身子有些僵硬的木立了一會,便轉身默默的離去。
那女子像是察覺到什麼,衝祥子略顯神秘的笑了笑,說:“那個漂亮女子是誰呀?”
祥子掩飾般的笑了笑說:“是和我們一起來古城玩耍的。”
女子抿嘴一笑,說:“她看上去不太高興。”
祥子訕笑着說:“她就那麼個人,喜歡冷着臉。”
女子眼睛機敏的轉了轉,互通了姓名,便拽着雪兒匆匆離去。
她叫張宏傑,透着一股男人氣的名字。
淑珍在貓兒燕屋裡閒諞了一陣,便說要去街上轉轉。三人見她表情懨懨的,也不敢啃聲,只好默默地跟在身後。
淑珍,漫無目的地瞎逛一氣,東撿西看的比劃着,也不見她正兒八經的買個啥。祥子知道她心裡不痛快,也就耐着性子隨她轉。
來到西街的繁華處,大個子見一綹連着幾家回回麪館,便嚷嚷着要吃飯。於是,四人各要了碗麪。淑珍沒像往常那樣,擠在一起吃,而是獨自佔了一張小桌。
小古城剛想說啥,卻被祥子拿眼攔了回去。於是,三人也不說話,只是把面吃出了“嘩嘩”的響聲。
不多時,隨着麪攤一陣輕微的騷動,只見三四個冒冒失失的漢子,擁着個油頭粉面的公子哥,搖搖晃晃的走來。
見到淑珍,先是楞了一下,繼而嬉皮笑臉的湊近,搭訕道:“哎喲,這是哪個洞府裡飛來的仙女啊,長得可是太俊咧。”
麪館老闆,忙放下手裡的活,湊上前,滿臉堆笑地說:“哎呀,是張三少爺啊,想吃點啥哩,快請這裡坐。”
張三少爺,煩躁的伸手推開,嘴裡沒好氣的嚷嚷道:“去!去!去!少攪老子的興。”
說着,竟把手搭在了淑珍的肩上。嘴裡還嘟囔着酸溜下作的話。
小古城和大個子剛要起身,卻被祥子揮手攔住了。
只見淑珍,不慌不忙的吃盡最後一根面,衝張三少冷笑着瞅了一眼。
突然伸手,扣住了搭在肩上的手。隨即飛起一腳,正踢在張三少的右眼框上。張三少,失聲尖叫一聲,便滾在了地上。三個隨從見事不妙,一窩蜂的朝淑珍撲來。只見淑珍閃展騰挪,拳起腳飛,三下五除二,便將三人撂倒在地。
張三少,手捂着臉,邊朝後退縮,邊狼嚎般地嚷道:“來快叫人啊!一羣廢物。”
於是,那個機靈點的忙翻起身,朝着不遠的巷子飛奔而去。
張三少一邊狗怕棍子似的朝後挪着,一邊硬着嘴皮嚷嚷道:“哪來的野丫頭,敢打我張三爺?今兒個不給你點厲害,還不知馬王爺長三隻眼哩。”
話音才落,便見巷子裡,衝出十幾個手持木棍大刀片的漢子。
張三少頓時來了精神,指着淑珍叫嚷道:“把那個瘋丫頭給我照實咧打!打斷腿,給我擡回屋裡去,讓她知道知道,我張三爺是誰!”
於是,一羣漢子操着傢伙,便潮水般的衝淑珍涌來。
才衝到祥子他們飯桌邊,只見祥子掄起屁股下的長條板凳,一陣風捲殘雲般的橫掃擊打。轉眼間,依然立在地上的就沒剩幾個。大個子和小古城,先是懵愣了一下,繼而翻身躍起,拳打腳踢了一陣。
除張少還哆哆嗦嗦的站在遠處外,其餘的漢子,都呼爹喊孃的滾在了地上。
祥子警覺的環視了眼四周,見遠處,幾個背槍的警察,正風風火火的朝這邊趕來。於是湊近小古城的耳朵低聲說:“快走!明天到衙門找人救我們。”
小古城機靈的點了點頭,便擠出了圍觀的人羣。就在此時,七八個警察,氣勢洶洶的闖了過來。
領頭的大高個,手裡舞弄着沒了烤藍的駁殼槍,扯着嗓子叫嚷道:“哪個鬧事哩?”
張三少,像是突然來了救星似的撲過來。拉着哭腔,腆着青紫的半邊臉,氣急敗壞的指着祥子三人嚷道:“二哥,不!張隊長,是他們幾個打咧我。”
頓了一下,接着嚷道:“還有個矬子溜咧。”
那個張隊長,像個聞屎的狗似的,圍着三人來回轉悠了兩圈。睨眼瞅着祥子說:“不是本地人吧?”
祥子沉着的點了點頭。那人突然發威道:“外地人,也敢到古城鬧事哩?都給我吆回警局,看我不剝你一層皮!”
話音才落,七八個人一起圍過來,推推搡搡就把三人關進了牢房。
漆黑黴臭的牢房,只有後牆碗大的窗口,依然不分貴賤的,把一縷夕暉灑了進來。
昏黃的光,像塊扭斜的鏡片,歪歪的照在大個子的臉上。
祥子和淑珍,並肩坐在小窗下,三人默默的坐着,誰也沒說話。黑暗中,祥子摸索着握住了淑珍的手,淑珍倒也沒有明顯的不悅。
小手綿軟而又溼滑,祥子心疼的把它焐在了兩掌之間,靜靜的放在了胸前。
月亮不知啥時候,悄然的爬上了後牆,伸進一束冰涼的銀光,安靜的窺視着屋裡的一切。
祥子側臉輕聲說:“睡咧麼?”
淑珍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動了下,被焐得暖暖的手。
祥子輕嘆一聲,沉吟般的嘟囔道:“她長得太像娟子咧,不細看,簡直就像是一個人。”
頓了一下,他又接着說:“我就是對她有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僅此而已,不會有其他想法的。”
靜默了好一陣,落在大個子身上的亮片,已歪在了牆角。
隨着一陣輕微的瑟瑟聲,祥子感到,一顆散發着幽幽蘭香的頭,正暖暖的歪在了自己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