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都,南城,永崇坊
說起來,這還是高緯第一次走入尋常百姓所聚居的坊。
雖然坊內民居之間四通八達的小路不如連通坊市的大道寬敞平坦,也不如達官貴人所住東城裡的坊內小路精緻乾淨,但還是讓高緯忍不住地左顧右盼。
胡棽看見身後一大一小臉上都掛着相同的好奇,與祖父交換了一個眼神,老者面上安然若素,心中卻在思量高緯的身份。
走到半途,一名身着丁香色襦裙的年輕婦人迎面走來,離着老者還有幾步路時,婦人就急切地說道:“胡老先生,小胡侯又來了,老夫人只能把他請進了屋。”
“多謝四娘了。”胡老先生說完道謝,便回頭對高緯說道:“這是老夫的鄰居張四娘,老夫家裡現在有外人,不知公子可還願往?”
魏晉以來,婦人自主性很強,不會冠夫姓於自己姓名前,所以對於已婚婦人,都是用其本姓來稱呼。若是被人介紹時,則就與男子無異,都是加上在家時的排行。
高緯依然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我這女兒很喜歡您的孫女,我這做父親的自然不能對她不講信用。而且小胡侯的名聲素來不錯,想來也不會難爲我這個閒人。”
高緯名義上的六個舅舅,除了胡長仁封爵國公,其他舅舅都是郡侯,其中三舅舅胡長穆封爵宜都侯,不過胡長穆也算是六兄弟中的另類,擅長清談玄學,癡迷服散修道,對權勢錢財皆無興趣。
結果和很多魏晉名士一樣,早早就去陪了黃老,要不是胡長穆服散後並沒有做出癲狂舉動,名聲也好,御史也不會輕易讓其子胡莊嗣爵。
胡莊性格和其父很像,而且也是清談大家,未及弱冠就在玄學方面頗有造詣,並且幼時得王弼夢中指導的傳說,加上素來樂善好施,又不好服散,名望反而勝過其父。
爲了與其父區分,衆人稱之爲小宜都侯或是小胡侯。
張四娘剛纔只能高緯沒被小瑞炘擋着的右半張臉,等看清了高緯的整張臉,雖然有些驚歎她的相貌,但她更加震驚地發現此人側臉竟然與小胡侯相貌有些相似。
胡莊相貌陰柔,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他與胡曦嵐的相似程度,是僅次於“胡卿羽”的胡氏中人,比之高儼這個親兒子來還要過之不及。
生母長得像胡曦嵐,高緯容貌自然也有些類似胡曦嵐,那她與胡莊的相似處也就不足爲奇了。
胡莊雖然拜訪的次數多,但胡老先生一般都帶着小孫女去外面躲避,見到他的次數遠不如妻子和張四娘來得多,自然不能輕易察覺高緯和胡氏的聯繫。
一行人快步行至胡宅,身着鶴氅的胡莊正坐在院子裡,聽到門口傳來聲音,立刻欣喜地轉身看去。
但在看到高緯時,臉色一變,當即起身,踩着木屐快步走向胡老先生。
木屐聲引起了小瑞炘的注意力,好奇地擡頭一看,眼中露出迷惘:“家家?”
“不是家家,是莊莊。”高緯嘴角笑容甚是狡黠。
胡莊正向胡老先生見禮,聽到這話,嘴角微微抽搐。
“郡侯此來是否還是爲了清談辯學之事?”見胡莊點頭,胡老先生輕聲嘆息:“今日是老夫孫兒的生辰,可否請郡侯屈尊用完午食之後,再與老夫清談辯學?”
胡莊眼睛一亮,正想開口,但還是下意識瞥了高緯一眼,在看到她正低頭和胡棽說話後,才說道:“那就叨擾了。”
由於還沒到吃午食的時間,胡老先生拿着酒壺和張四娘一起去了庖廚。
胡棽自告奮勇地帶着高緯三人蔘觀自家的花園和果園。
因是在屋後,胡棽便帶着三人徑直穿過主屋,高緯不經意間看到一旁案几上的漆木神牌,上面只有孤零零的三字:胡令容。
“怎麼把神牌放在那裡?”“那是姑姑的神牌,阿爺一直都放在那裡。”胡棽目光不移,回答道。
聞言,高緯也不再說什麼,胡老先生將神牌放這種地方,擺明就是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自己又何必刨根究底。
到了目的地,他們才知道胡棽提到這裡的底氣從何而來。
胡宅佔地不大,卻處處都精心佈置,此處更是如此:花木遍栽果蔬兩旁,且不是胡亂簇擁的,每一株花木皆是按照四周果樹的顏色和位置栽種,甚至於按照果樹花木的方位,巧妙地留出空隙作爲小路,給人一種清淡舒適的感覺。”
胡莊忍不住道:“這是胡老先生布置的?”胡棽搖頭:“這是阿婆費了一個月才佈置好的。”
胡莊讚歎道:“只知道胡老先生是清談大家,沒曾想胡老夫人也是位難得的人物。”
胡棽隨手摘了一隻小桃,一臉驕傲道:“阿婆要是不聰明,阿爺也不會這麼依着她。”
話音剛落,胡棽便輕笑了一聲,原來是小瑞炘趁機拿走了小桃。
九月裡瓜果成熟,加上昨晚剛下過小雨,襯得果實愈發清新醇香,讓人口舌生津。
胡棽剛剛就看到了小瑞炘盯着桃樹,便挑了一隻既新鮮又分量適中的桃子,小孩子果然忍不住伸手拿了去。
高緯瞧見了,心軟成了一灘水,正想伸手摸摸女兒的小軟發,卻聽到呼喚胡棽的男聲。
“三叔!”胡棽飛撲着抱住男人的大腿,桃花眼一瞬不瞬盯着男人手中的油紙包。
“小饞鬼。”男人將油紙包遞給胡棽,胡棽立馬拆開,立馬是包着的糖衣的小果子。
胡棽眨了眨眼,忽然轉身道:“炘兒,要不要吃糖果兒?”
感受到女兒的躍躍欲試,高緯連忙將她放到地上,小瑞炘剛落地,便馬上跑向胡棽。
男人這時纔看到站在果樹旁的高緯、胡莊,面色尷尬想開口告罪,卻被胡莊搶了先:“沈三郎還是把醫匣放好了,再過來吧。”
沈三郎聞言,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胡莊,隨即頷首告退。
胡棽拉着小瑞炘跑在前面:“帶你去看看三叔和四嬸的寶貝。”沈三郎只得緊緊跟着。
高緯自始至終未置一詞,她不擔心女兒的安全,畢竟暗處多的是人。
“這胡老先生到底是什麼人?”直到園子裡沒有了其他人,高緯才摘了一顆桃子,一邊掂量着,一邊漫不經心問道。
“臣也不知道,照理說,他這樣的清談大家,定然會有很多趣事逸聞,可臣調查了很久,只能查到這所宅子是他們很早之前就有的,和沈三郎夫妻也是舊識,但就是查不出他們來自哪裡?以及爲何閒置這所宅子這麼久?甚至於胡老先生的名字,臣也不知道。”說到最後一句時,胡莊臉有些紅。
高緯俯視胡莊,有一瞬間竟將他看成了胡曦嵐,臉色有些不自在:“什麼都不清楚,你居然還鍥而不捨地登門,還真是玄學名士特有的灑脫。”
胡莊沒看到高緯的臉色,但還是聽出了話中的戲謔,暗自撇了撇嘴,心道:崇尚儒法之道的皇帝豈懂黃老的不拘於世。
“你既然不知道,那朕就告訴你一件事。。。”高緯猛然握住重新掉回手裡的桃子:“胡老先生曾經被王府侍衛追殺過。”
“陛下何出此言?”“胡老先生右手背有一刀疤,估算深寬,應該是環首刀造成的,環首刀素來是高齊軍中標配,但環首刀輕薄,普通軍人沒那麼大的力量,用環首刀造成那種幾乎隔斷經脈的傷口,只有貴族府中武力不凡的侍衛纔可能。”
胡莊下意識張了張嘴,但不知道該說什麼,高緯也不管他,繼續道“天保五年,文宣帝詔令伯府以上的府邸侍衛武器重新鍛造,鑄上相應等級的印記。”
天保五年,最初版的《大齊律》編修完成,高洋下此詔令,也是爲了推進新律,給貴族一層束縛。
“胡老先生刀疤中是半條蛟龍,蛟龍印記的只有近支郡王。”蛟龍頭部無角,很好辨認,高洋特意用此來強調皇帝和太子與諸王之間的區別。
胡莊啞口無言,他只關心玄學,俗事皆不關心,更別說是刀劍這種血腥器物了。
“等會兒你要與胡老先生辯學,朕要你儘量打探出胡老先生是否是出身世家。”“當今胡家士族只有安定胡氏,陛下是懷疑胡老先生是胡氏中人?”
“是的,朕覺得他們一家與胡氏淵源不淺。”“臣明白了。”
話音剛落,胡莊手心一重,正是高緯摘下的桃子,
“小胡侯雖是脫俗之人,但偶爾品嚐一下紅塵之物,也是別有樂趣。”說完,咬了一口手中新摘下的桃子。
看着高緯和胡莊之間的自然態度,胡老先生不由譏笑自己的擔心,哪能那麼巧就是當今皇帝。
“瓜果飯前不宜多吃,午食已經好了,還請兩位前往庭院。”看到兩人頷首後,胡老先生轉身先行離開,沒看到胡莊眼中的探究之色。
高緯有心隱瞞身份,胡莊本性隨和,生辰宴倒沒什麼意外,小瑞炘也一如既往地被長輩喜愛着。
高緯也悄悄觀察過胡老夫人,即使依稀可見年輕時風采的容貌和良好的修養外暗示着她很可能也出自士族外,但也沒讓高緯生出很大的好奇心。
既然已經交代好了胡莊,初次來胡宅的高緯也就沒什麼理由再繼續留着,抱着女兒與兩位老人告辭後,目不斜視地出門離去。
走到半路上,遇見一對騎着馬的“男”女,不過憑着多年女扮男裝的經驗,高緯立刻看出“男子”的真實身份。
可畢竟只有碰巧遇到,高緯原本也不打算管她們,不料轉身之際卻聽到半句低語:“齊聖祖原來還是個冷美人。”
高緯眉頭一皺,冷聲道:“站住。”話音未落,趙書庸就從暗處走出,兩名女子身邊也迅速多出數名男子。
高緯並不是不喜“冷美人”三字,魏晉以來,尚美之風盛行,就算是相貌俊美的將軍也不會因爲這句雌雄不辨的讚美而發怒。
她在意的是“齊聖祖”,雖然歷代帝王都沒用過“聖祖”,但高緯還是敏銳地認爲這是帝王廟號。
巷子中明面上只有她們四人,她懷中還在嚼着糖果兒的小瑞炘,也與“冷美人”扯不上關係,那這個“齊聖祖”很可能說的就是她。
男裝女子翻身下馬,抱拳道:“不知諸位何事?”“齊聖祖是誰?是我嗎?”高緯開門見山問道。
男裝女子和胡服女子啞然對望,沒曾想高緯居然一點都避諱廟號這種牽扯到死亡的詞語。
南北朝以來,術士測算盛行,貴族尤其是皇帝最熱衷的問題便是自己壽命幾何,一邊沉迷丹藥,一邊毫不避諱死亡,當真是奇異的時代特色。
見兩人沒有開口的意思,高緯面色變冷:“不肯說,那就去清都獄待幾天吧。”
“別別。”胡服女子也急忙下馬,清都獄在齊朝歷史上惡名昭著,去了那裡可是十死無生。
“陛下猜得不錯,您日後的廟號是聖祖,諡號文睿。”聽男裝女子這麼說,高緯微微挑眉,語氣不明地說道:“你們是術士?”
男裝女子點頭:“差不多。”果然,此話一出,高緯臉上的防備少了許多。
胡服女子趁勢說道:“我二人是特意來輔佐陛下的。”“輔佐?就憑你們剛纔空口無憑的幾句話。”高緯面露嗤笑。
胡服女子看樣子頗不服氣,正想說話,就被急促的馬蹄聲打斷。
高緯聞聲看去,竟是康賢,而且他居然十分慌張。
高緯心一沉,將小瑞炘交給趙書庸,以免她受到影響。
康賢下馬之後,湊到高緯耳邊說了一句話,這下高緯的臉徹底冷了。
朝康賢問道:“怎麼現在纔來說?”“昨日左娥英突然到府上,臣怕左娥英尚留在府上等着詢問臣,就去客棧住了一夜,沒想到一回府才得知人被帶走了。”
高緯思量了一下,對趙書庸吩咐道:“先將這二人安置別處。”瞥了一眼她們,補了一句:“朕以後還要看看她們到底多厲害呢。”“是。”
高緯騎上康賢的馬,從趙書庸手中接過高瑞炘,扯出一個笑容:“走,去找你家家。”小瑞炘不疑有他,眉開眼笑地點頭。
臨走之際,高緯又吩咐了一句:“趙書庸你派人保護康樂令,讓他平安走回家。”
趙書庸心領神會,康賢欲哭無淚,男裝女子和胡服女子皆是一臉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