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指又圓又輕,滾動的速度並非是小小的瑞炘所能跟上的,但小孩子就喜歡追逐的感覺,並且她很快也追到了扳指。
因爲扳指被一隻鞋子擋住了,乖乖躺到了鞋子前面。
鞋子的主人剛撿起扳指,就看到跑到面前、微微喘氣的小人,看清小人的樣子後,那人眼中露出欣喜,問道:“這是你的嗎?”“這是我兄兄的。”
“你是。。。”“炘兒。”小人馬上跑過去牽住高緯的手,指着那人道:“兄兄,這個姊姊撿到扳指了。”
高緯聞之看去,隨即笑道:“原來你這個孩子,你跟我們還真是有緣啊。”撿到扳指的人正是當日高緯在溫泉山遇到那個小女孩。
“果真是先生你們。”小孩一點也不驚訝,反而說道:“先生你們原來是鮮卑人嗎?”
高齊雖然提倡胡漢甚至於異國人士地位都同等,但在齊人心中幾乎都有一個共識:鮮卑人的地位高於三者,這一點在官司糾紛與朝廷官職升遷上尤爲突出。
如今的鮮卑人已經不是前魏後期崇尚漢學、遵循漢禮的漢化鮮卑了,融入六鎮鮮卑的粗獷血液後,年輕的鮮卑貴族漸漸變得像前魏初年的先祖一樣不計後果地崇尚武力,率性而爲。
高緯之前的東魏和齊諸帝時期,鮮卑貴族和鮮卑化的漢貴族騷擾城郊村莊百姓是司空見慣的事,更有甚者還去侵擾山東士族。
代表事件就是東魏時期與高氏同宗的高乾因向博陵崔聖念求親不成,居然帶着家奴去崔府搶走了崔家女兒,並在郊外野合,崔聖念只得認了這個女婿,高乾死後
因此種種,大部分齊人對鮮卑人尤其是鮮卑貴族的印象都不好,小孩也是如此。
高緯一愣,觀察到小孩臉上有一絲敵意,遂道:“我們不是你認爲的那種鮮卑人。”
高氏自高歡起相貌就與漢人有很大的不同,就算是當政後,也備受山東士族鄙夷,更別說被這些士族承認他們漢士族的身份;而且前魏統治北方百餘年,軍中各族將領也不太能接受突然變成漢人掌權。
高氏因此索性自稱鮮卑人,並與山東士族聯姻,算是兩方都顧到了,自然也得到了兩方的支持。
可這也是一種無奈之舉,實際上高氏在老朝臣眼中只是非漢非胡的異類,胡漢兩方他們都不能完全依賴,而兩方對於這個高氏皇室也都沒有將其歸於一族的。
從神武帝至高緯,堅持不懈地想將天下再次推入盛世,也是爲了改變高氏這個尷尬又心酸的位置。
聽到高緯這麼說,小孩放下了敵意,彎腰把扳指交還了小瑞炘,卻見她緊緊盯着自己另一隻手上的油紙包。
小孩想了想,隨即將一個油紙包夾到腋下,拆開一個油紙包,四五個卷裝小油紙包顯露出來,對瑞炘說道說道:“這是蟹黃饆饠。”
小瑞炘雖然一臉躍躍欲試,但還是擡頭看了看高緯,高緯笑了笑,爲她拿了一個,拆開上半部分後,交到女兒的小手上。
高瑞炘拿着橙黃色的饆饠,沒有着急吃,而是對小孩露出一個笑容,露出的小乳牙顯得她更加惹人喜愛:“謝謝姊姊。”
小孩的耳朵立時就紅了,快速說了兩個字:“吃吧。”
高齊皇室雖然不抗拒各國番人,但畢竟大部分番人都是這十年纔開始熱衷與高齊來往的,爲安全考慮,整個皇室中嘗過這些早已流行市井的胡食的人乏陳可數。
不過凡事有例外,高緯當年被宇文氏挾持時,碰巧嘗過這些胡食,倒是挺喜歡這些胡食,所以也不反對女兒吃。
“棽兒。”小孩的祖父看到孫女面前站着一名青年,疑惑上前,看清是高緯後,隨即笑道:“原來是公子。”低頭看了看正在吃饆饠的小瑞炘,聲音更加柔和:“這應該是棽兒跟我說過的公子女兒吧。”
高緯也道:“久違了,老先生。”拍了拍高瑞炘的頭,小瑞炘立刻擡頭;“阿爺好。”
老者愈加喜歡這個小人,同時也看到自家孫女一直盯着小人,心中有了思量。
小孩轉頭正想與祖父說話,卻看到祖父右手上的酒囊,皺了皺鼻子:“難怪要我在門口等着,阿爺又趁機買酒了!”
老者訕笑:“今兒是你生辰,阿爺豈能不喝幾杯。”“那就看阿婆肯給阿爺幾杯酒吧!”
老者摸了摸鼻子,對高緯拋出一個問題:“今日是棽兒的生辰,公子可有興趣?”
高緯抿了抿脣,沒有說話,小孩此時說道:“阿爺,他們是鮮卑人。”
老者眸子閃了閃,依然問道:“公子可願帶着小娘子駕臨寒舍?”高緯這才道:“那我們就叨擾了。”
高緯抱起女兒,跟着老者走出胡肆,小瑞炘這時也吃不下了,順勢把剩餘的饆饠塞到了父親嘴裡。
轉頭看向走在高緯前面的小孩,問道:“姊姊叫什麼名字?”
“我叫胡棽。林今棽。”見瑞炘一臉迷茫,胡棽走到高緯身邊,握住瑞炘柔嫩的小手,一筆一劃地寫出了棽字。
“兄兄,棽是什麼意思?”高緯想了想,說道:“棽有草木茂盛的意思,長輩給孩子取這個字,大部分是祝願孩子身體健康,壽命綿長。”胡棽點了點頭。
小瑞炘開心地拍了拍手:“姊姊名字真好,我叫炘兒,意思跟你的差不多。”高瑞炘的長輩在她面前大多都喚她炘兒,乳母和宮人則都稱她爲殿下,因爲聽到宮人喊弟弟高恆也爲殿下,兩歲多的小瑞炘便以爲自己的名字就是炘兒,而且炘也有火焰熾盛的意思,確實是有祈願孩子生命旺盛的意思。
高緯補充道:“火斤炘。”胡棽眼睛一亮,咧嘴一笑:“阿爺教過我!”老者聞言,回頭看了看孫女,目光隱含寵溺。
高緯幾人離開不久,旁側一個雅間裡就出來幾個人,領頭的是趙書庸。
他對身旁一人吩咐道:“你去與兩位殿下說,宮中有事,陛下先行回宮了,讓兩位殿下自行回府。”“是。”
隨後趙書庸便帶着人走出了胡肆,不緊不慢地跟着高緯,而他們身後還跟着一列護衛。
直到趙書庸一行走遠,那個地方竟然慢慢出現了一名身着胡服的女子,沒多久整個人就全部顯現了。
女子臉色有些僵硬,快速走到了自己的雅間,坐回自己的位子後,緩了一會兒,朝對面身着男裝的同伴說道:“你猜我剛纔看到了誰?”
對面的人頭也不擡地在手腕上的顯示器上點着:“怎麼?難不成你看到齊聖祖了?”這話原是調侃,沒想到女子一本正經道:“猜對了,我見到的就是年輕的齊聖祖!”
對面人猛然擡頭,也是一名相貌不俗的女子,想了一下,她復又低頭按了十數下,隨後將顯示器舉到胡服女子面前:“那你見到的齊聖祖是這個樣子嗎?”
顯示屏中的人與高緯很像,卻又有明顯的差距,畫面右側有一行字:齊聖祖相貌構想圖。
胡服女子握住男裝女子的手腕,慢慢按了幾下,之後放開了她的手:“我剛纔見到的人就差不多長這模樣。”
男裝女子收回手臂,發現畫面中人的眸子變成了藍紫色,黑髮變成了慄發,臉型比之原先要削瘦,顯得五官更加立體陰柔。
男裝女子蹙起了眉:“如果你見到的人真是齊聖祖,那齊朝前期幾位帝王的相貌確實是偏混血,史書記載的也就沒有誇張了。”末了,低聲說了一句:“一個男人長成這樣也太女氣了。”
在她們的時空裡,對於這位生活在兩千年前的齊聖祖的研究素來絡繹不絕。
高緯以十三稚齡登基,四百餘年的齊朝中幾項貫穿始末的國策卻幾乎都是在她在位的二十七年中創立的,在之後長達一百多年的“明懿盛世“裡發展完善,同時她也是“雍熙之治”的締造者與“明懿盛世”的奠基者。
作爲齊朝最後一位廟號爲祖的帝王,她在四十歲時突然暴薨,愈加讓她充滿了神秘感。
而且高緯也是唯一一位在史書中被直截了當用“美容儀”記載其相貌氣質的皇帝,美貌又英年早逝的人,總是特別得人青睞。
男裝女子和胡服女子是即將畢業的歷史系學生,老師給他們佈置了特別的任務,使用穿越機親身穿越過自己所研究的朝代後,完成論文。
可這穿越機也纔剛造出來兩年,雖然安全不用擔心,但只能保證穿越的是選定的朝代,未必能準確穿越到選定的那一年或是選定的那位皇帝的在位期間。
他們剛到這裡時,已經做好了穿越到齊朝最初的十幾年或最後一百年這兩個亂世後的準備,沒成想,居然會幸運穿越到齊聖祖統治初期。
在她們那個時空裡,高緯的宣景陵還未打開,人們只能依據其子齊孝宗高恆的復原相貌和倖存的高緯畫像創造出高緯相貌的保守構想圖。
所以胡服女子剛看到高緯時候,還不敢確定她是不是齊聖祖,但在聽到趙書庸的話後,她就確定了。
在武平二年,齊境中能被稱爲陛下的人,只有已經登基數年的高緯。
胡服女子冷不防又說道:“剛剛我還看到了樑國公胡棽和貌似是晉陽公主的小女孩。”
高瑞炘與胡棽成婚後,高緯晉封女兒爲魏國公主,樑是魏的別稱,高緯期望她們兩人一心的深意不言而喻。
不過由於齊朝只有一位晉陽公主,晉陽又是齊朝的奠基之地,所以人們皆稱呼高瑞炘爲晉陽公主。
魏國昭莊公主高瑞炘的知名度絲毫不亞於其父齊聖祖,不但因爲她是歷史上第一位與同性成婚的公主,更是因爲她的人生是真正可以被稱作完美的。
齊書上就有一句令人驚詫的童謠:先知晉陽主,後聞諸皇子。
由此可見,高瑞炘在宮中的受重視程度,連皇太子高恆都不能比擬。
就算是日後高緯有了第二個女兒,這個長女也是高緯最喜愛的孩子。
高恆即位後,對姊姊高瑞炘非但沒有嫉恨,反而對樑國府恩寵日隆,並將嫡四子過繼給高瑞炘。
高瑞炘病逝後,高恆之子齊宣宗一改陪葬制度,爲其與胡棽建造陵墓,以帝王之禮下葬。
作爲一位一生恣意,從生到死都受寵的公主,高瑞炘很難不讓人對她產生濃重興趣。
男裝女子擡起頭,眼睛發亮,胡服女子按完手腕上的顯示屏,隨即擡眼,勾脣一笑:“隱身時候我在齊高祖的一個侍衛身上放了定位器。”
胡服女子剛纔之所以沒被發現,就是因爲她當機立斷按下了隱身鍵,可隱身功能時效只有十五分鐘,而且間隔需要一個小時,不過隱身那段時間也夠她裝定位器。
男裝女子拉了一下身旁的鈴鐺,夥計沒一會兒就出現在雅間,男裝女子將飯資交給他後,隨即就與胡服女子走出了雅間。
走到胡肆大門時,正好看到騎在馬上,一臉怒氣的高儼以及他身旁一臉無奈的高綽。
胡服女子悄悄將兩人的相貌錄入顯示器,裡面立刻出現了兩人的資料。
望着兩人絕塵而去的背影,胡服女子輕聲說道:“高儼、高綽。。。”
男裝女子接道:“現在是武平二年的九月,離他們第一次前往封地還有三個多月的時間。”頓了頓,她說道:“或許我們可以瞭解到齊聖祖爲什麼會對他們態度大變。”
胡服女子轉頭說道:“每個朝代的期限最長是兩天,一小時等於這裡的一年,咱們正好可以待到齊孝宗的統治晚期。”
胡服女子低頭扳着手指:“齊聖祖、晉陽公主、胡棽、齊孝宗、慧可大師、宣臧大師、魏寧道長、方靖、韋正。。。四十幾年,足夠我們見遍了。”
“四十幾年也足夠你找個伴了。”男裝女子涼涼道。
胡服女子瞥了一眼她,馬鞭輕輕一甩,勾住她身、下的馬鞍,不緊不慢地將人帶馬拉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