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陽在山頭露出半個身，似有火把在天際燃燒，整片天空豔得仿若能滲出鮮血。
黑色的長尾搖擺起來，四周山脈震得轟隆作響，大物籠罩在紅豔豔的光圈中，黑色鱗片散發出驚心動魄的光芒。、
褐色大眼瞟了瞟遠處茂林中依舊昏睡在石岸上的小狼，神色一凝，發現小狼耳朵裡的微光。伸出前爪，只眨眼不到的功夫，小狼已被他握在爪中。
大物把小狼扔在一旁，望向剛取出來的豆大種子。種子忽然在爪子上變身成三歲女童模樣。女童頭上用紅絲緞綁着雙鬟歸雲髻，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驚恐錯愕地望着大物，身子已經嚇得癱坐下去。
是尚未成型的花精沙華。真身尚未發芽，卻已能化成人形，這還是一個不普通的花精。
那一晚躲在拂夕毛髮裡偷偷幫她治傷，本就沒有成型的沙華已經元氣大損，半個時辰前才昏昏地醒來，卻被強大的魔氣震懾得不敢露臉，現在就在他手上，更是嚇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地上的小狼有了動靜，只見她微弱地支起身子，擡頭視線清晰後頓時寒毛倒豎，嚇得後跳，險些從山頭滾下。
大物甩甩尾巴，捲起小狼送到面前，瞅着小狼的一雙眼睛銳利冰冷。
“小華……”看見癱坐在大物爪子上嚇得就要哭出來的沙華，拂夕惡狠狠地瞪向大物，卻在四目相對時敗下陣來，縮了回去。
大物驀地轉了個身，山河草木爲之震動，他舉起另一隻爪子，用一根指頭指向拂夕的胸口，聲音低沉冰冷，帶着無數迴音：“把你的心挖出來。”
什麼！拂夕驚愕地看向他，不禁後退一步。
一把鋒利的刀突然出現在拂夕跟前，耳邊又傳來大物的魔音：“你不把它挖出來我現在就捏死她。”說罷便見大物兩根指頭已經勒住了沙華的頭顱。
眼看沙華難受得不行，拂夕把心一橫，把刀子扔過去，道：“要挖你自己挖！”
“我叫你親手把它挖出來！”大物爪子一緊，沙華疼痛難耐化成一粒種子，“你再不下手，這個花精就要在你面前神魂俱滅。”又把刀扔給她。
“小華……”
種子的光越來越弱，拂夕兩隻前爪握住刀子，幾度不敢下手，卻見種子不再閃光的瞬間一刀刺了下去，劇烈的刺痛麻痹了手上的動作，她疼得跪下，握着手的刀子在心口又一用力，啊地一聲慘叫後便倒了下去。
大物雙眉一擰，呼出一口氣，拂夕身上的血液快速凝固。
畢竟現在還是凡軀，還沒把心挖出來就會死去，同樣沒用。大物一怒，盤旋飛逝，西陽落山，黑風席捲，山林顫動，天地間一片陰霾，山頭只留下一頭垂死的狼身和一粒又閃現出光芒的種子。
“還在害怕嗎？”
白茫茫的山頭，谷底飄來一粒粒雪花，很柔很輕，落在白絨絨的毛髮上，許久不融去。
“娘，你上次講的鬼怪真的好嚇人喔，山外真的有這樣的怪物麼？”拂夕臥在焰紜的雙膝上。
焰紜披散着長髮，髮鬢和髮梢閃着柔和的紅光，她手裡握着一把白玉梳，正在梳理拂夕的白毛，“拂夕不要怕，這裡很安全。”
“可是……”拂夕忍了好一會兒，“我好想去山外看看。”才說出來就後悔了，她一直都知道爹孃從不允許她走出這片山脈，以前幾次這樣說娘都會說外面很危險，然後述說各種故事，都不過是讓她深刻明白她要是走出去就會被大鳥叼走妖獸吞掉，而爹就在一旁應和着，摟着嬌俏的娘偷偷豎起大拇指。
拂夕撇撇嘴，偷偷瞄了一眼上方的娘。
焰紜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卻讓拂夕不得不把腦袋埋了下去，看不見焰紜後來的神情。焰紜繼續梳理她的毛髮，說道：“外面很危險。”
拂夕的臉垮了，而後反覆自我安慰後，似乎就真的沒那麼想出山了，她笑了笑：“其實外面也沒什麼好看的，我想外面再大也找不到長得比爹和娘還好看的。”
“這個嘛……”焰紜挑了挑嘴角，傲嬌道，“倒真是。”之後兩個時辰拂夕便聽着焰紜講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是怎麼在妖魔界豔壓羣芳，讓南荒魔君，玄狐神尊，以及若干小角色如何拜倒在她的剎羽青綾下。
拂夕知道剎羽青綾是娘身邊很厲害的東西，但在山頭生活這麼久，卻很少見娘拿出來使用，印象最深的是前一年拂夕調皮爬樹抓鳥，腳一滑從上面墜下，突然一條青綾接住了她，她從綾上穩穩地滑了下去。
娘告訴她這叫剎羽青綾，是她的法器。拂夕不懂爲什麼娘那麼喜歡紅色，全身上下無論衣物還是配飾都接近紅色，這個娘極其寶貴的隨身之物卻是色差頗大的青色，不懂這麼輕柔舒服的綢子怎麼那麼厲害，更不懂爲什麼任她如何哭鬧娘都不肯把這個“法器”給她把玩。
然而在之後的日子裡拂夕大概知道了第一個疑問。焰紜說，這是我母親，也就是你外婆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拂夕還記得當時自己隨口問了個白癡的問題，那外婆又從哪得來的呢。
焰紜愣了愣說，也許，也是我外婆……說罷焰紜笑了起來，拂夕記得那天孃的笑容特別好看。
“拂夕，在想什麼？”
拂夕懶洋洋地趴在焰紜的雙膝上，從焰紜的呼喊中拉回神。
“娘，你剛纔說的那些好像都是被你打倒的吧。”
“呃……”
“還有娘，那個什麼魔君神尊，他們都是什麼啊？長得什麼樣？”
“這個……魔界分東荒、南荒、西荒、北荒四塊區界，南荒魔君就是魔界南荒的君主，長得嘛，沒你爹好看。玄狐神尊……他住天上的，跟你爹長得一樣，嘿嘿。”
“住在天上，居然還跟我爹長得一樣！娘，怎麼會跟我爹長得一樣呢？”
那不就是你爹。焰紜在心裡嘀咕了句。
“娘，你從來沒跟我講過關於天上的故事。”
焰紜支支吾吾了會兒，道：“從前有一個俊朗憨厚的神尊下凡整治妖魔，在一個美麗的黃昏下他見到了一個貌勝天仙的小妖，後來……”
“後來怎麼了？”拂夕興奮地直起前身。
“後來他們大戰一場，打了數十日，最後小妖巧用妙計將俊朗非凡的神尊裹在了一條青綾之中。”
“啊？”
“最後小妖拐跑了神尊，還生了個小寶寶。”
好簡略……拂夕垂下頭，顯然對這個故事不是很滿意，“神尊一定不厲害，纔會被小妖拐跑的。”
“當下神界術法最高的便是神尊。”
“那爲什麼還被小妖打倒呢？”
焰紜輕笑着：“因爲他動心了。”
“不懂……”
“神尊對小妖動了心，他愛上了小妖，所以小妖纔有機可趁。”
“愛？就像我愛爹孃是麼？”
焰紜搖搖頭。
“像我愛小華。”
焰紜搖搖頭。
“我知道了，就像我愛青草，如果看見青草，我也會把它們拔掉帶走……”
焰紜還是搖頭，拂夕略帶失落地看着她。
焰紜撫摸着她的腦袋，道：“像爹和娘。”
微微睜開眼睛，露出一雙螢綠的瞳孔，腦袋沉沉的，眼前忽而掠過的一縷霞光讓她意識到剛纔只不過做了一個夢。
鼻尖嗅到一股酒香。
你是誰？
身體很虛弱，只能夠伸起一隻爪子。拂夕碰了碰上方的臉，視線模糊不清，但這絕對是張陌生的臉。
從他身上一直傳來忽淡忽濃的酒香。他的周身有時刻變幻着的彩雲相隨，斑斕柔和，如夢似幻。
你是誰？
他終於看向懷裡的小狼，仿若讀出她的心聲，淡淡開口：“我是你二師伯。”
二師伯……是誰？
那雙沉寂平靜的眼睛再次看了看小狼，但未再開口。
拂夕被帶進一座空中殿宇，具體是怎麼上去的，拂夕記得不是很清楚。不過她記得，當彩雲退去，鳥鳴入耳時，她看見一片藍白色的花海在微風的撫弄下此起彼伏，若不是看清那白色葉子襯托着的藍色花瓣，拂夕定會認爲那就是母親口中描述的大海。
拂夕在屋裡睡了兩日，每天的生活起居都由一個十四五歲面無表情的女子照料。呆在屋裡無聊，幾次想與這位姐姐聊天，但無論她問什麼說什麼她都似沒聽見一般，做完事便離開房間。
只好起牀粗略地觀賞下這房間，陳設簡約，筆墨紙硯齊全，書畫掛滿牆壁。
雖不懂這些，但其中兩幅還是深得拂夕喜愛。一副是掛在牀對面牆壁正中最長、用色最複雜、人物最多的畫，畫上用各種色彩美妙地勾勒出人與獸、獸與景和諧安謐的動人畫面，拂夕覺得這一定是娘口中的人間仙境，世外桃源。
另一幅，畫着一顆碩大的楓樹，枝繁葉茂，豔紅溫暖。樹下有一藍袍仙人盤膝撫琴，在他旁邊有一銀髮白衣人，面色歡愉，嘴巴大張，好似在附曲高歌，畫面讓人一瞧便覺得甚溫馨。
不知道她吃過的是什麼藥，拂夕胸口的傷勢好得特別快，才兩天就像完全好了似的，跑起來無壓力。自從被陌生的人帶到這陌生的地方，拂夕就再沒見過小華。拂夕想，那個陌生人應該知道小華的事，隨便吃過幾口晚飯，便跑出去找人。
這是拂夕傷好後第一次踏出房門，正值傍晚，天空一片紅暈，微風輕巧柔和。
房門前有一院子，白色米粒大的小花將院子連同房屋圍成一個圈。踩着石階出了院子，便見一條小河，河面上盛開着朵朵白色睡蓮，睡蓮倚着荷葉，酣然閒適。一直生活在姑灌山上，拂夕自然沒見過這些景象，走到河邊便是一陣陶醉，然而不一會兒她又立馬掃視一遍河水，發現竟沒有木橋或是小船之類能夠輔助她過河的東西，無助下只聽得她狼嚎一聲。
幽靜的河面突然有了動靜，拂夕愣了愣，只見一朵足夠包容十個拂夕大小的荷葉從面前的河底緩緩升起。拂夕幾乎沒有猶豫的跳了上去，荷葉順着水流而去，大約半盞茶時間，荷葉在岸邊停下，拂夕上了岸，朝着面前唯一的石階小路跑去，終於到達山頂時，天色已黑，草木散發出各種旖旎柔美的光芒。
山頂有一座涼亭，涼亭上方有三個字，拂夕認得，喃喃道：“蒼海亭。”心下又道：“錯字？”
嗅到陣陣清香，拂夕跑了幾步，站在山崖邊，崖下便是幾天前剛來這裡所見的那片藍白色的花海。一眼望去，無邊無盡，只是現在天黑，白色葉子發出豐潤柔和的光，藍色花朵在柔光的映襯下也泛着淡淡晶瑩的光暈。風吹過，蕩起碎瓣碎葉，有些飄來了山頂，像下了一場花雨，落了拂夕一身，這場景更是比幾天前白天見到的壯觀。
良久，拂夕才從花海中拉回神，在四周找了找，卻不見一人，在山頂等到很晚，最終忍不住睏倦偎着花香沉沉睡去。
後來的幾天，拂夕像是在山頂安了個家，在等待的日子裡每天以周圍的青草爲食，時而觀賞奇怪的飛鳥。她不是沒想過去別處找人，但似乎從房屋到山頂是她能力範圍內唯一的路徑。
對於拂夕來說，呆在山頂自是比呆在屋裡好，不用每天面對面無表情不會說話的姐姐和她送來的苦藥，還能吃到清甜的綠草，有美麗的花海和奇形怪狀的飛鳥相陪，夜裡聞着花香睡得安穩踏實，只不過在這美好的一切中還是有個遺憾，那就是這裡從來看不到月亮。
夜深，拂夕和往常一樣趴在涼亭裡的石桌上沉睡，忽而一陣清風襲來，拂夕從夢裡甦醒，睜開迷濛的雙眼，眼前是一張雅俊脫塵卻陌生的臉。
拂夕晃着腦袋搖走睏倦，不對，她見過這張臉，只是對她而言這張俊冷好看的臉依舊陌生。
“你是誰？”拂夕站起四肢，那雙陌生又冰冷的眸子讓她有些不敢直視。
陌生男子用一隻手杵着下顎，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小狼，淡淡道：“我是玄狐的二師兄。”
見小狼一臉茫然，男子繼而又道：“你爹的二師兄。”
爹爹的二師兄？聽到他提起爹爹，拂夕更來了精神，不置可否地重新打量面前這位氣質脫塵、面無喜怒的陌生人。她從小在母親的故事裡學會了很多，包括這“師兄”二字的意思她也是知道的，不過她從來不知道爹爹有個二師兄。
“這裡是蒼海殿，以後你就住在塢崍，修仙。”男子語氣平和，不帶一絲威嚴和命令。
“我不修仙！”拂夕堅定地拒絕。
男子向前靠了靠，俊美不凡的臉離拂夕更近了些，輕輕吐出兩個字：“理由。”
她一隻小妖，爲什麼要修仙？她纔不要修仙！
拂夕被他漆黑深邃卻不帶一絲感情的眸子盯着很不舒服，低下頭說：“我娘就是妖，我若修仙，她會氣昏了。”
男子靜默了會兒，道：“你可知你爹是天界至高無上的神尊？”
拂夕搖搖頭。
“你爹就是天界的玄狐神尊，”
原來爹爹就是娘故事裡的玄狐神尊，拂夕像終於參透了什麼似的不停地點頭，忽而又聽男子道：“現在可願修仙？”
拂夕堅定地搖頭。
男子眉峰一蹙，精緻俊雅的臉又向拂夕近了些，直直看着她說：“修仙有什麼不好，竟讓你再三拒絕？”
“如果修仙真的好，爹爹爲什麼寧願不做神仙也要與我和娘在一起。我纔不要修仙！”
男子再次沉默，隨後嘆了口氣道：“你可知我是誰？”
“二，二師伯？”
“我是天界玄木神尊。”
“哦。”
“那明天開始，就隨我修仙。”說罷不待拂夕繼續反抗，陌生男子手一揮，拂夕便睡在屋裡的牀上，陌生男子也不知蹤影。
拂夕在被窩裡翻來覆去，滿腦都是那奇怪的陌生男子，明明她已經清楚表明自己的立場和態度，他卻還要讓她修仙。修仙到底有什麼好？這是一直呆在姑灌山，每天在焰紜的教育下長大的拂夕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的。
拂夕突然鑽出被窩，嚎叫一聲，她竟在那陌生男子的迷亂下把小華的事給忘了！
翌日，天還沒亮，拂夕衝出屋子，一邊跑一邊呼叫二師伯。跑到山頂沒尋着人，走近崖邊才發現身穿深海藍長袍、提着酒壺躺在花叢中喝酒喝得迷迷糊糊的二師伯，那襲散亂的黑髮在藍白花海中異常顯眼。
“二師伯——”拂夕嚎叫一聲。
花海中的男子擡起迷濛的雙眼望去，然後一眨眼便到了山頂的蒼海亭中。
男子倚着亭柱，躺在一邊木欄上，從他身上散發出的酒香，薰得四周的草木都有些癡醉。
將酒壺裡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男子瞥一眼小狼，語氣清淡：“挺積極。”
“我是來問你小華的事。”拂夕跳□□石桌，面朝男子嚎道，“小華在哪？”
“你是說花精沙華？”
“嗯！”
“她精魂損害大半，前些天我去乾圇洞弄了些黑檸血土，把她埋在了土裡……你幹什麼？”
拂夕氣急敗壞地跳上男子身上，對他一陣撕扯啃咬：“你把小華埋了！你竟然把小華埋了！你把小華還我，壞人！壞……”身子突然不能動了，拂夕恨恨地盯着男子。
“你放心，我把她埋在黑檸血土是爲了救她。”男子用修長的十指理理自己被扯亂的衣領，解開她的定身咒道，“七天發芽，一年開花，到時你便又能與她重聚。”
拂夕愣了愣，跳下去，低頭道一句：“謝謝。”
一年。現在就連小華也不在她身邊了麼，雖然只是一年，但還是覺得難過，拂夕默默走出亭子。
“回來。”男子站起身，“隨我修仙去。”
“我不修仙！”拂夕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腳步突然滯了滯，只見她回頭道，“除非你能讓我見到我爹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