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說得通了。
剎那間,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倆眼前一片明朗。
姓鄭的再驍勇善戰,麾下弟兄全部加在也不過千把人。而大遼國的兵馬卻走了一波又來一波。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李家寨會被活活壓垮。所以,姓鄭的必須從現在開始就給他自己經營一條退路,以免將來戰敗投降時,連保全性命都沒有可能!
想明白了其中關翹,兄弟兩個,忍不住搖頭相視而笑。
“我還以爲,他真的悍不畏死呢!”
“這廝!等見了面,我一定要好好給他點兒臉色看看!”
然而,笑過之後,卻終究明白,此刻還不是掉以輕心的時候。於是乎,一邊以重金徵募勇士,去山外與援軍建立聯繫。一邊開始着手整頓兵馬,將營地內還能拿得起兵器的,統統召集到一起湊成了兩個都。每個人都配上了雙層皮甲,鑌鐵頭盔和羊皮大衣,準備在今晚的談判中,展示大軍“雄威!”
正如俗話所說,禍盡福至,否極泰來。沒等太陽西墜,山外卻有一夥韓家的死士,拼着性命不要,衝破了李家寨鄉勇的重重攔截,送來了大遼南樞密院同知,燕京統軍使韓匡美的手令,告訴留守陶家莊的衆將士,大軍不日便可趕至。勉勵他們抖擻精神,死守營盤,爲大軍一舉蕩平山中賊寇創造先機。
“兩位公子爺的事情,統軍使說他已經知道了!”執行完了公務之後,家將頭目韓丙的臉色迅速一變,笑着拱手,“臨來之前,他特地讓小人給兩位公子爺帶了句口信兒,莫爭一時之短長。眼下咱們兩韓一馬同氣連枝,有些小事就先放一放。等將來再回頭看,誰賢誰愚,一眼便知!”
“這……”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倆先是微微一愣,隨即相繼俯身下去,朝着北方行以晚輩拜見長輩之禮。“侄兒受教,多謝叔父指點!”
很顯然,馬延煦先前貪功冒進,逼着兄弟兩個領路贖罪,大敗之後又心生歹意,試圖借鄭子明之手殺人滅口等諸多惡行,根本就未能逃過燕京統軍使韓匡美的洞鑑。只是此刻薊州韓氏、幽州韓氏,與青州馬氏乃爲盟友,所以對馬延煦加害韓氏子侄的行爲,韓匡美不方便出手報復。但青州馬氏出於維護聯盟的考慮,肯定會主動給韓家一個交代。雖然不可能直接砍了馬延煦的腦袋謝罪,至少,家族不會再將此人當作重點培養目標。
在以契丹人爲尊的大遼朝廷,一個有過慘敗經歷,丟了一條胳膊,又無家族財力和人脈支持的漢軍將領,其前途可想而知。恐怕用不了五年,便會被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倆徹底踩在腳下。到了那時,馬延煦在此刻的“聰明”舉動,恐怕就會成爲大遼國全體漢官的笑柄,誰也不會給予其半點兒同情。
“二位公子爺果然聰明,一點就透。”見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倆能明白自家主人的良苦用心,家將頭目韓丙側身閃在一邊,拱着手恭維。隨即,又快速補充道:“昨夜統軍使與賊將交過手,知道此人有黃趙之勇,且狡詐如狐,所以還特地讓小人傳話給兩位公子,在他帶領大軍抵達之前,只要死守營寨即可。無論那姓鄭的耍什麼手段,都切莫搭理。”(注1)
“是,侄兒遵命!”兩兄弟聞聽,再度朝着北方肅立拱手。
幽州援軍抵達在即,陶家莊的臨時營地內,又存有充足的糧草和弓箭,只要留守的將士們上下齊心,堅持兩到三天應該不成問題。更何況那鄭子明既然已經知道遼國大軍即將殺到,肯定不敢再輕易把有限的兵力,浪費在駐守於陶家莊的這夥殘兵身上。
只是,如果一味地死守待援,又如何顯出兄弟二人與衆不同?要知道,在韓氏家族中,佔了德字的嫡系晚輩,可是把手指頭和腳指頭加在一起都數不過來!
故而,嘴巴上答應得雖然恭敬,內心深處,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兩個,卻更堅定了要在當晚的會面中,挫一挫鄭子明顏面的念頭。並且發狠要儘可能多的把被俘將士接回來,以便三日後,讓自家叔父韓匡美刮目相看。
負責傳話的韓丙只是個家將頭目,哪裡猜測得到兩位公子哥兒的心思?見自家任務已經完成,便立刻躬身告退,在留守兵丁的帶領下找了個屋子,沉沉睡去。待傍晚時被角鼓聲從夢中驚醒,發現營地內有大隊人馬即將出動的跡象,再想出言勸阻,哪裡還有人聽?只能強打起精神,帶領一干家將跟在了兩位公子哥兒的身側。以便一旦發現苗頭不對,就立刻出手,拼着大夥統統戰死,也不能讓兩位少主有任何閃失。
“你儘管放心,那鄭子明既然主動約我們哥倆見面,想必是心中已經怕了,想跟咱們韓家結個善緣!”見韓丙和一干家將個個面色凝重,韓德馨少不得一邊走,一邊出言寬慰。“況且我們哥倆兒這次帶了足足兩百弟兄,一但發現情況不對,立刻掉頭就走,他也未必能留得住我們!”
“他已經俘虜了那麼多人,多抓兩百,少抓兩百,根本沒什麼差別!”耶律赤犬的觀點,和韓德馨差不多。只是對敵軍更加尊敬一些而已。“所以我們哥倆也不會真的跟他撕破臉,多少給他點兒好處,把被俘的弟兄們全都換回來。改日叔父帶領大軍向李家寨發起進攻之時,就不會投鼠忌器。並且被救回來的弟兄們也能明白,只有我韓家對他們纔是真心。換了其他人,只會把他們當作棄子!”
“兩位公子爺不必跟小人解釋。只要能確保陶家莊大營不丟,其他事情儘管放手去做!”終究主僕有別,家將頭目韓丙不敢說得太多,強壓下心中疑慮,拱手迴應。
“你放心,今晚援救袍澤之功,見者有份!”耶律赤犬笑了笑,迅速投桃報李。
雖然心中已經認定了鄭子明試圖通過自己跟韓家交好,並且知道對方即便翻臉,也不會當場殺人,他和韓德馨兩個,卻依舊加倍地提高了警惕。非但沿途不停地派遣斥候搜索周圍一切可疑目標,並且命令重金招募來的幾個死士,搶先一步到達了會面地點,替大隊人馬查驗對手的虛實。
然而,事實卻告訴哥兩個,他們的一切戒備,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鄭子明根本未在沿途埋伏任何人馬,也未在會面地點佈下天羅地網。等着他們的,只有一桌酒席,和三十幾堆高聳入雲的乾柴。至於隨身親衛,卻頂多有二十到三十個,絕對不會超過四十!
“我就知道,大軍壓境,他不敢再玩什麼陰謀!”耶律赤犬聞聽,頓時覺得臉上有些發燙。朝家將頭目韓丙身上掃了兩眼,大聲說道。
“嘶——!他既然玩不出新花樣,卻準備那麼多幹柴做什麼?”慚愧之餘,韓德馨卻依舊未曾失去警覺,皺了皺眉,低聲沉吟。
“他,他說,知道咱們不會來的人太少。所以就多準備了幾堆柴禾,以便給弟兄們取暖!”也不知道奉命提前去探路的幾名死士又從鄭子明手裡拿了什麼好處,聽到韓德馨的話,居然主動替對方辯解。
“假仁假義!”韓德馨的臉孔,頓時也有些發脹。狠狠瞪了死士們一眼,大聲強調,“那廝最是懂得收買人心,爾等切莫上當。待會兒見了面後,咱們還是要嚴加提防。”
“是,將軍!”死士們拱手領命,退下之後,卻忍不住偷偷地搖頭撇嘴。
裝什麼裝啊?人家如果想殺你們哥倆,今天上午直接發兵攻打營地,不比這簡單?在沒得知援軍即將抵達的消息之前,全營上下,除了我們哥幾個之外,其他人,誰還有勇氣拼死一戰?恐怕沒等姓鄭的殺到近前,就都丟下兵器撒腿逃命去了,根本沒膽子回頭!
全軍上下,兩百多號人,懷着二十幾樣心思,迤邐向東而行。終於趕在天色開始擦黑之際,來到了約定中的會面地點。鄭子明早已在此等候多時,見到耶律赤犬與韓德馨二人的旗號,立刻主動迎上前來,拱着手問候道:“兩位將軍安好!鄭某雖然身在鄉野,卻也久仰兩位將軍大名。今日能有緣一見,真是幸甚,幸甚!”
耶律赤犬與韓德馨兩個,原本在心中還有些忐忑,見鄭子明居然對自己如此禮敬,頓時懸在嗓子眼兒處的心臟,就下沉了數分。雙雙側開身體,以平輩之禮相還,“巡檢大名,我兄弟兩個也多有耳聞。今日幸蒙相邀,慚愧,慚愧!”
“哈哈,久聞韓氏詩書禮儀傳家,族中子侄個個文武雙全,今日一見,傳言果不欺我!”鄭子明聞聽,立刻仰起頭,開懷大笑。“行了,你我都是武將,不宜過於客氣。來,天寒地凍,且進帳篷去共飲一盞暖暖身子!”
說罷,也不在乎韓丙等家將在旁邊虎視眈眈,又快走了數步,拉住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倆兒的胳膊,一手一個,將二人拖向早已支好的帳篷。
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倆兒齊齊打了個哆嗦,立刻忘記了先前在心裡準備當面折辱對手的狂想。正準備說幾句場面話,避免自家過於被動。誰料對方的手臂上傳來的力道卻大得出奇,根本不容哥兩個做任何拖延,直接就給扯出了韓丙等家將們的保護範圍之外。
“鄭巡檢且慢!”韓丙見狀大驚,拔腿欲追。冷不防,卻看見鄭子明的目光刀一樣刺向了自己的心窩。頓時就像被一頭猛獸盯上了般,頭皮陣陣發緊,寒毛根根倒豎。兩腿一哆嗦,再也沒勇氣向前挪動分毫。
“巡檢見諒,他們也是護主心切!”倒是沒見過什麼大場面的都頭盧永祥,在撲面而來的殺氣之前,比衆家將表現得更膽大。主動追了幾步,躬身賠禮。
“笑話!某在陣前殺人,如探囊取物!區區幾個護院,能管個鳥用!”鄭子明皺了皺眉,不屑地斥罵。隨即,又好像給了盧永祥一個面子,扭頭朝着自家親信大聲吩咐道:“也罷,來人,把帳篷門挑開,讓他們隨時都看得見!免得他們以爲老子會把兩位將軍給生吃了!”
“遵——命!”帳篷前的鄉勇們,拖長了聲音迴應。同時快速用長矛挑起了帳篷門,露出擺在帳篷正中央的巨大火盆。
火盆中,木炭正燒到旺處,被寒風一吹,紅光亂冒。頓時,就讓人感覺到了陣陣暖意。鄭子明滿意地朝自家親衛們點點頭,繼續笑着吩咐,“你們幾個也都躲遠點兒,去生了火烤肉吃。不要站在這裡,以免讓別人擔心某擺下的是鴻門宴。”
“是!”他的親衛們涌起滿臉的笑容,躬身告退,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家上司的安危,或者說,根本沒把韓家兩兄弟以及他們所帶領的兩百大軍放在眼裡。
韓德馨見了,頓時愈發覺得顏面無光。回過頭,鼓足了勇氣吩咐:“大夥也都稍事休息吧!鄭將軍雖然身在敵國,卻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只會在戰場上與咱們面對面廝殺,絕對不會做設宴抓人的沒出息勾當。
耶律赤犬雖然臉皮比他厚,此刻也無法掩飾臉上的尷尬。乾脆狠了狠心,咬着牙命令:“休息!都散開了去休息!沒見鄭巡檢已經給大夥預備好了烤火的乾柴了麼!”
“呀,你不提,鄭某差點兒就忘記了!”話音剛落,鄭子明立刻鬆開二人的胳膊,擡起手,狠拍他自己的大腿,“來人!趕緊把火堆都點起來。遠來是客,雖然互爲敵手,卻不能太慢待了!點火,點火,點起火來烤肉吃。今晚,凡是跟着兩位將軍前來做客的,一律管飽!”
“遵命!”衆親衛們躬身領命,旋即從自家面前的火堆中,用木棒引了火種,將山坡上提前預備的三十幾個柴堆,一一點燃。緊跟着,又手腳麻利地從厚厚的積雪下拖出數十隻早已剝了皮,凍硬了的整羊,挨個架在了火堆之上。
“呼——”風捲着紅星,將融融暖意,送入每名幽州將士的胸口。
一路上,已經吹進了骨髓伸出的陰寒,被暖意逼得節節敗退。在羊肉和火光的雙重誘惑下,衆將士半推半就,轉眼間,便分散成了三十幾波,圍攏於三十幾個火堆前,滿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