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同學們,”帶頭的男學生敲打着勺子和碗,打斷了正在吵吵嚷嚷的學生們,成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大家靜一靜——”
“我們今天有緣坐在一艘船上,去往西方學習先進的文化知識,我們先讓清如先生和大家說幾句……”
留學生們紛紛鼓掌,在這樣的年代,年輕人在一塊兒,特別是有知識有文化的年輕人,總喜歡憂國憂民,希望能爲自己的國家做些什麼。
“我與在座諸位一樣,都是第一次離開家獨自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此刻的心情很複雜,既有對家鄉親人的眷戀,又有對未來的不安和期待。當然,更多的是激動,我恨不得化身爲一塊海綿,將西方的先進文化知識全都吸收過來,再全數交給我親愛的祖國。我離家的時候,曾祖父對我說了一句話‘士不可不弘毅。任重道遠,仁以爲已任’,我與諸位共勉。”喬霏頓了頓,想起離家時,喬老太爺和陳鬆那欣慰期待,但卻極力掩飾着惆悵的眼神,她的眼眶中就不受控制地浮起了淚水,聲音也略帶哽咽,
“請容許我爲諸位講述我方纔的一個小遭遇。因爲好奇我到了底艙鍋爐房,在那兒遇到了一個華人勞工,僅僅因爲不小心撞到了一個洋人水手,便被洋人毆打得滿臉是血,我上前制止,洋人輕蔑地看着我扔下了一張一美元的鈔票,那個勞工立刻爬過去將鈔票收好,還不住地磕頭道謝,洋人指着他哈哈大笑說,‘看吧,這就是和狗低賤一樣的華人’!……”
“砰!”一個年輕人瞪大眼睛拍案而起。
但凡一個有血性的華人都無法承受這樣的侮辱,何況是這些血氣方剛。剛剛經歷過學生運動的年輕學生們,當下就坐不住了,恨得咬牙切齒的。
他們希望這一切都是胡編亂造的,可是在國內的遭遇,也讓他們清楚地知道在洋人眼中華人的確是一點兒地位也沒有。
“這就是我們華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地位,”喬霏言辭沉痛,“我們的國家爲什麼還不強大起來?什麼時候才能強大起來?我們這些華人什麼時候纔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路上,不被人嘲笑欺辱?我沒有太多可說的,只希望我們永遠都不要忘記我們出國留學的初衷,永遠都不要忘記在船上經歷的事。永遠記住八個字‘學以致用,報效祖國’!”
“學以致用,報效祖國!”
這些看上去十分平凡不起眼的學生們端起手中的碗。以湯代酒,強忍住心裡的沉痛和淚水,堅定地低喊着。
因爲國家和民族的悲慘命運讓這些遠渡重洋的學生無比渴望民族崛起,國家富強,也正是因爲相信科學能救國。他們才決意到西方學習以報國,雖然這個年代已經不會再談什麼“師夷長技以制夷”了,但是骨子裡多少還是存有這方面的意思。
晚飯草草結束後,學生們繼續在餐室高談闊論,對政治向來不關心的袁錦瑟不免覺得乏味,加之三等艙餐室的條件着實不好。陰暗悶熱,空氣中瀰漫着汗臭味,她不由得皺眉露出了嫌惡的神色。
不過沒有人注意到她。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喬霏身上。
在所有人都懷着滿腔熱情的上船第一夜,大家都無心風花雪月,只談雄心壯志報國熱情。
“科學真的能救國嗎?”
覺醒運動風潮剛過,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幾乎將全國的學生都捲入其中。就算是再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生也多少參加過學生運動,他們親眼所見政權掌握在握有重兵的軍人手裡。無論是科學還是書生在強權面前似乎都不堪一擊,唯一可以給他們安慰的就是“覺醒運動”激發了全社會的力量,但最終推翻徐又鳴政府還是靠聯軍真刀真槍地在戰場上拼殺,如果科學可以救國,那麼通過什麼方式才能達到科學救國的目的?
“科學是什麼?我認爲科學不僅僅是器技,還包括了科學理論和科學體系,既指自然科學,也指社會科學,更加註重科學的方法,也就是觀察和實驗,還有就是尊重客觀規律的理性精神。我們常說的科學救國,其實強調的只是科學的實際應用,說白了應該是科工救國,只偏重應用科學,這一點光看我們在座諸位就明白了,除了我們幾個少數派,諸位學的都是應用科學。但我認爲科學應用爲枝節,而根株在於理論,如果我們沒有堅實的理論基礎,科學就永遠沒有進步的可能,想要有什麼新發明新應用更是不可能的。”喬霏始終認爲,華夏之所以落後根源就是科學基礎理論的落後,沒有堅實的理論基礎,技術不可能革新。
“可是我們沒有先進的技術,造不出武器根本就不可能把列強趕出我們的國家,光有理論空談又有何用?”這是社會上的普遍觀點,也是大部分留學生有志於應用技術的原因。
“我們要學造槍炮,就得先學冶金鍊鋼,要有先進的冶金鍊鋼技術,就要有深厚的物理化學功底,物理化學雖然是理論基礎,但它的每一個小小進步,都是一次技術上的飛躍。我們只學表面的技術,不學深層次的基礎,那不過是一味盲從洋人,毫無自己的創意,求學問的途經梗塞到如此地步,長此下去,何以圖存?”
“可是理論研究比科學技術要困難得多,我們已經落後太多了,就算投入再多,理論也不可能這麼快突破,付出的和回報的,根本無法成正比。”
“不錯,就算目前是拾人牙慧,我們也得先將這些技術學到手。”
“是啊,我們的國家到了這個地步,只要有一絲救國的希望,都要試一試。”
衆人紛紛熱烈地討論着。
“話雖不錯,投身科學,振興實業,救亡圖存,但是從救國的角度來認識科學的價值,過分重視科學的社會功能了,這兩個字不應該承擔過多的負載,帶有這麼強烈的功利主義色彩,這就違背了科學的本性,反而限制了科學的發展。英美列強的科學從未因爲救國而研究,反倒有不少是實際生活或商業需要,整個社會都有適合科學紮根的土壤,這株苗纔會茁壯成長,揠苗助長終究是不科學的。”
喬霏的話讓衆人再度愣住了,這實在不像是剛纔那個鼓勵他們“學以致用,報效祖國”的清如所說的話。
“科學不能救國,那什麼纔可以救國?”
“不是科學不能救國,科學是救亡圖存中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工商實業可以救國,鄉村建設可以救國,平民教育可以救國,訓練新兵可以救國,自上而下全方面的改革纔可以救國,不可能只依靠某個領域某件事某個人,有這樣的想法,本身就是不科學的。”
一旦一腔執念地陷入科學救國的幻夢中,在發現現實破滅的時候,反而更容易迷失自己,與其讓他們在那個時候找不到方向,倒不如在這個時候就讓他們思考清楚自己的將來。
衆人陷入了沉思。
“miss喬在說什麼?”施小姐一臉茫然,悄聲問坐在自己身邊的男同學。
“救國。”縱然眼前是個美人兒,但心靈受到震動的男同學無暇多理會她。
比起袁錦瑟的對政治不感興趣,施小姐簡直是對政治無知了,她在南洋生活多年,莊園生活愜意而單純,後來在上海也不過呆了半年時間,雖然經歷了“覺醒運動”,可也只覺得熱鬧好玩,天天上街喊口號的,根本不懂得什麼救國、革命,喬霏在臺上說了這麼一大通話,她自然是懵懵懂懂,只覺得喬霏雖然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一個小女孩兒,說話的時候卻能吸引這麼多人認真地聽,實在很厲害,但是內容卻讓她大感無聊,若不是這裡的環境太差,她恐怕當場就要昏睡過去了。
“如果不是真心喜歡我們所學的專業,我們也不會遠渡重洋去美國了,”一個柔柔弱弱的聲音從人羣中傳來,“我愛國,也愛科學,就算科學力量微薄不足以救國,我也願意儘自己的全部力量去學習去工作去研究,這一份力量雖然微薄,但對國家有利,就應該去做。”
“說的好!”有幾個男學生帶頭鼓起掌來。
“我以爲科學不應該是屬於一個國家的,而應該是屬於全人類的,只要是對世界有利,我們都應該努力去學習去研究。”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你忘了是誰送你出國的?你忘了國家還陷在苦難之中?”
“這不一樣……”
學生們分成了兩派,彼此爭執不下。
但更多的人卻是若有所思。
“周萍?”喬霏吃驚地望向那個臉色蒼白的女孩兒,她的男朋友蘇志存正站在她身邊一臉呵護地攙着她,“你的身體好些了麼?”
“我沒事兒,只是方纔有些頭暈,躺了一會兒就好多了,”不習慣成爲衆人矚目的焦點,周萍有些侷促地小聲說道,“聽說先生在演講,無論如何我也要來聽的。”